九方千阙
“国师沈绰,惑乱江山,十恶不赦!今皇恩浩荡,念及拥立之功,赐予全尸!”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声音。
天启宫,孤灯如豆,遍地横尸。
沈绰一人独坐妆台,痴痴望向花纹繁复的铜镜。
精致而浓烈的妆容,掩盖了花信之年的娟好。
镜中的影子浑浊,也在望着她,似是嘲笑。
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
扶暴君,乱江山,如今众叛亲离,到了再也无力回天之时,才后悔当初没有听那人的话?
师父……
墨重雪……
这三个字,就如他满头的银发,即便明知并非真名,却也一辈子都未敢唤出口。
如今她不惜以身做饵,以命相抵,就是想为这片被自己祸害得一片狼藉的江山,再最后做点事。
“此生余烬,且作烟花一场,请您不要嫌弃。”
沈绰喃喃轻念,一侧的眉梢,倔强扬起,抄起妆台上奢华精致的黄金面具,遮了容颜。
这张面具,就是她的脸。
大国师,就是她的名。
白帝洲天下第一摄政!
耀目的金蓝大氅,以银线绣满奢华繁复的花纹,长且旖旎地拖曳于丝绒红毯之上,这曾是世间最令人顶礼膜拜,最令人望而生畏的色调,也曾是多少人的梦魇。
她起身,第一次亲自动手披衣,衣摆掠地,拂过脚下死去宫人的脸。
赴死,不过是人间最后一场盛宴,何惧之有!
殿门推开,风雪滚滚涌入,扑面而来。
她一袭金蓝鼓动,逆风踏入浩瀚银白之中。
……
丹陛之下,翡翠杯落地,玉碎的声音,浓绿掺杂着毒酒的殷红,妖艳而诡异。
南明御,被沈绰亲手扶起的白帝洲新主,唯恐她不能立时死绝,提剑穿身而过,直末剑柄!
他握着剑的手,染满了血,在她耳边,恨毒了的低语。
“朕忍辱负重这么多年,终于等到了这一日!此后, 皇位,朕会稳稳坐好,千古骂名,国师就放心带着,下地狱去吧!”
“哈哈,可惜啊,南明御,”沈绰下颌抵在南明御肩头,大口大口溢出鲜血的嘴角,笑得诡谲,“在白帝洲,只有本座说谁是皇帝,谁才是皇帝!”
嗤!
话音未落,冷不防,一支金簪,直扎南明御脖颈大脉!
奇准无比,一击必杀!
南明御还来不及多说一个字,便捂着脖颈,向后退了两步,之后,以一种无比震惊的表情,直挺挺倒地。
沈绰身上的金蓝大氅,半截已被鲜血染透,俾睨俯视南明御的尸体,口中沁血,傲然惨笑。
“谁说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就不能杀人?普天之下,皆为蝼蚁!南明御,在白帝洲,只有本座说谁是皇帝,谁才是皇帝!”
远方,箭雨声呼啸而起,铁蹄撼得整座皇宫摇动。
宫禁失守了!
堕龙黑旗,遮天蔽日,如有神兵天降。
沈绰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,颓然转身。
是师父吗?
是他来了吗?
墨重雪……!
她踉跄一步,两手握着剑刃,将鲜血淋漓的长剑,一寸一寸从腹中拔出,再拼尽最后力量,深深扎进地面青砖缝中。
之后,挪转身子,将后腰倚在那剑上,面向宫门的方向,明媚婉转的嘴角,微笑上扬。
师父从来都是最疼她的。
他从来都没有弃了她!
可是,皇宫那么大,宫门那么远,她这不孝徒儿,此生不能再拜见了……
人间绝色,世之公敌,瞪着空茫的双眼,望着墨重雪的方向,死不瞑目。
沈绰,孤绝屹立在原地,如被风雪凝固的金蓝色蝴蝶,任凭那人由远处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,疯了一般的将她抱住,嘶声竭力地唤她的名字。
强撑了十年的飞扬跋扈,桀骜不驯,最后都化成了漫天飞舞的柔弱细雪,落在他银白的发间,一触即化。
如果有来世,一定要做个好人,不给他丢脸。
如果有来世,一定乖乖听话,不惹他生气。
如果有来世,一定要偷偷摸摸他冰川样的银发,不管那面具下,到底生得是什么模样……
————
食用指男(南):双向奔赴+团宠+马甲+一直爽+巨糖+笑到捶床。
黑暗幽深的宫室,虚掩的房门被夜风吹开。
清新微凉的空气涌入,钻入鼻息。
角落深处,悠长一声叹息,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中,光芒重新燃起,汇聚成一双星子。
喉间是难以名状的窒息感,两条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一般,叫嚣地昭示着刚刚发生过什么。
一模一样的夜晚,一模一样地痛楚。
一片黑暗,伸手不见五指。
那人肆虐如野兽,暴戾如梦魇。
她被他掐着纤细的脖子,任由撕扯、吞噬殆尽,却丝毫无力反抗,直至痛苦昏厥。
哈哈哈哈……!
沈绰将身子紧贴在角落冰凉的墙壁上,本能地想要大口大口呼吸,心中,却有个不甘的声音在狂笑。
是重生了啊!
老天爷,果然不长眼。
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?这个时候,她还没有认识墨重雪!而一生的清白却已经被人给毁了!
是上天嫌她作天作地,终究有负于人?还是可怜她寻了一辈子,也没能找出今晚的男人是谁?
这里是南诏皇宫,外面,烟火绚烂,正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盛事。
每年这个时候,南皇就会召集百官,大开宫门,与民同乐。
年满十四岁的京城贵女,也会趁此机会觅得良人,以压裙刀相赠,权作信物,情定终生。
裙刀!
呵。
沈绰笑得苍凉。
若是没记错的话,她娘留下来的百宝裙刀,在刚才自尽未遂之后,便再也不知去向了。
但是,不出十个数的功夫,窗下就会响起脚步声,她的庶姐沈碧池很快就会进来。
捉奸!
之后,沈胭脂和沈相思这两个异母姐姐,也会应声立即赶到,在众目睽睽之下,好心地点了灯烛,照亮衣不蔽体的沈绰,也将她裙子后面的斑斑血迹照得触目惊心。
于是,不用等到明天,这件事就会满城风雨,路人皆知。
丹门沈氏的四小姐,南诏国的天纵骄女,紫金鼎未来的继承人,头一回来花朝节就不知廉耻,四处勾搭,最后自食其果,连被谁玷污了都不知道!
她本该光芒万丈的一生,从这一.夜起,就会彻底结束!!!
沈绰站直身子,本就生得俏生生的唇角,微微上扬,幽暗中,似是在笑,却危险如静待猎物的野兽。
杀戮本能,已深入骨髓。
自从墨重雪温柔站在背后,一只手轻轻攥着她的脖颈,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,教会她如何将簪子扎入敌人的大脉的一刻起,她就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、含泪泣血的柔弱女子了!
……
没多久,外面响起了女子的脚步声,之后,黑漆漆的厢房,门被推开,穿了一身莲叶绿的女子提着灯笼,照了进来。
“裳儿?你在吗?”沈碧池唤着沈绰的小字,小心翼翼进了屋,声音有些颤。
屋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裳儿?”她举着灯笼,将屋里照了一圈,只见满眼狼藉,撞翻的桌椅,摔碎的花瓶,扯落的床帐,还有遍地凌乱的男女衣裳,只要稍加想象,就可知这里发生了何等的事,沈绰又是做了何等的惨烈挣扎,却仍然无济于事。
她撇撇嘴,天之骄女又怎样?只要她稍用心思,动动嘴皮子,就自会有人将她从云端拉入地狱!
你也有今天!
正想着,忽然身后有人幽幽一声,“三姐……”
沈碧池惊叫一声,被吓炸了毛,回头间,灯笼正照见一张惨白的脸,正对她咧着嘴笑。
沈绰额前发丝凌乱,衣衫不整,遮不住肩头,脖子上赫然一只乌青的大手印。
“原来是四妹妹……,吓死我了!你这是怎么了?我去喊人来!”沈碧池拍拍心口,惊魂未定,又有些怵得慌,错开一步便要走。
“不用了!”
咣!沈绰将手一扬,身后亮起一只大肚儿瓷瓶,二话没说,劈头砸了过来!
沈碧池哼都没哼一声,便栽倒在地,没了知觉。
沈绰甩了甩发酸的腕子,蹲下身,三下五除二,将沈碧池扒了个干净,扯烂她的头发,再利落脱了身上破烂的血衣,换了绿裙,熄灭灯笼,之后,冲着外面一声惨叫:“快来人啊!出事了!”
早就在附近等得焦急的沈胭脂和沈相思听了,当是沈碧池的讯号,忙不迭地拎着裙子往这边跑,一面跑一面沿途喊着,“我家妹妹出事了,快来人帮忙!”
看热闹,当然是人越多越好。
于是那偏于一隅的厢房门口前,很快挤满了人。
姐妹俩这才进了屋,点了灯,将房间里照了个雪亮。
满室狼藉,有女人倒在纱帐之后,没穿衣裳,赤着脚,露出一截腿来,场面惨烈又旖旎,莫名令人想入非非。
“呀!裳儿妹妹,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”沈胭脂假哭,便背过身去,用指尖在眼角沾了沾。
沈相思则手中端了桌上的灯,在地上寻到血衣,失声痛哭,悲愤道:“到底是谁,居然敢在宫中干出如此禽.兽之事,实在是丧心病狂!我们沈家绝不善罢甘休!”
姐妹两一唱一和,争先恐后将倒在纱帐后的女人扶起。
“裳儿,你快醒醒,告诉姐姐,到底是……呃……,碧池?”
沈胭脂的话,说到一半,就硬生生掐死了!
沈相思也惊了,却是反应快一些,“三妹,这里明明是裳儿更衣的厢房,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
“我……”沈碧池被那一瓶子砸得后劲儿十足,此时悠悠醒转过来,还有些搞不清状况,只觉得身上发冷。
看看眼前一双姐妹花一言难尽的神色,再看看外面门口挤着的那些人,女的,唯恐事儿不大,男的,全是两眼直勾勾的。
再低头看看自己。
“嗷——!”
一声惨叫,响彻天际!
“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,我进来的时候,明明看见……”沈碧池惊慌失措,想要辩解。
她话未说完,就被外面一声女孩子娇俏带着怒意的声音打断,“吵什么!闹什么!你们都在我家小姐的厢房这儿做什么呢!”
众人回头,便见一个小丫鬟,梳着两只双环髻,穿着身淡紫衣裙,叉腰站在那里。
她的身后,则是披着黑色披风,戴着风帽,亭亭而立的沈绰!
人群不用呼喝,便自觉让开了一条路来。
南诏沈家,擅制长生丹,供着一只御.用紫金鼎,出了国师沈若行。
沈家的声势,也随着沈若行水涨船高,就如丹鼎里的纯青之火,如日中天。
沈绰七岁时,就被沈若行指为下一任紫金丹鼎继承人,在御前也是挂过名的,所以此时站在这里,就算被头上深深的兜帽遮了脸,也根本不需要开口,身上的气势便足以震慑众人。
沈绰无视左右,信步而来,迈过门槛,看着被照得雪亮的满是凌乱,还有里面抱成一团的三个女人,双眸毫无情绪,如看着三个死人。
丫鬟小薰进屋就是一声惊叫:“哎呀!我们小姐刚才换下来的衣裳,怎么成这样了?很贵的!”
她扯过被沈相思丢在地上的血衣,愤愤看着缩成一团,竭力用乱发和不能蔽体的衣衫掩盖自己的沈碧池。
那副眼神,已经再明显不过了。
庶女贪慕嫡小姐的衣裳首饰,趁着嫡小姐不在,偷溜进来穿在身上,之后,刚好倒霉,遭了贼,被人给祸害了。
“沈绰,你装模作样!”沈碧池已经哭哑了嗓子,红了眼,“是你!是你从背后偷袭我!她害我!”
“呵。”沈绰只字未道,哑然失笑。
小薰将破烂的衣裳往沈碧池脸上丢过去,“我们小姐,天之骄女,连当今皇上都说,她将来就是南诏国天上的月亮,会需要暗害你?也不拿张镜子照照自己的德性,你凭什么!”
照镜子!
这一句,倒是提醒了沈碧池!
她也顾不得身上只披了件地上捡来的什么衣裳,露着光溜溜的胳膊,指着沈绰,“她的脖子,她的脖子上有男人的手印!你们不信,可以自己看!”
所有人的目光,齐刷刷落在了沈绰身上。
她的确用遮夜露的披风,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,像是怕被别人看见什么。
沈胭脂看了沈碧池一眼,这蠢货,总算还有几分脑子,不枉费她们一番周折,带她进宫。
她站起身来,清了清嗓子,“裳儿,清者自清,三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,你将披风揭了,给大家看一眼,自知分晓。”
“岂有此理!”小薰张开手臂,护在自家小姐身前,“我们小姐,岂是她一个下贱胚子破烂货说要看哪里,就可以随便给人看的?小姐只要不愿意,一个头发丝都不可以给人看!”
这边,正闹得欢,外面响起一声尖细的声音,“哟,这是怎么了呢?”
分开人群进来的,是今晚花朝节管事的兰公公闻讯赶来,身后还带着一队禁卫军。
他一进门,见了屋里的狼藉,就是全身一紧,再见沈绰安然无恙,又立刻松了口气,客气道:“沈四小姐忙着呢?御前献艺的时辰要到了,皇上那边儿等着呢,今儿晚,可是有贵不可言之人来了啊。”
沈绰从绣墩上起身,盈盈施了个礼,“公公来的正好,家中庶姐在我房中更衣时,被贼人给……,还请公公找个机会禀明皇上,给我家姐姐一个交代。”
兰公公诧异,看角落里那位沈碧池,一双雪白的长长眉毛又皱了起来。
不过是个庶女,无诏进宫,还弄成这副德性!
“花朝节盛事,皇上眼皮子底下,居然出了这等事!四小姐您放心,咱家回头一定招呼禁军统领,严查此事,将今晚入宫的男子挨个盘问,保证不会错漏。”
沈碧池当下懵了!
今晚,整个京城的皇亲国戚、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都在,若是兴师动众地将每个男子都盘问一遍,这个子虚乌有的屎盆子扣下来,她这辈子哪里还有洗干净的一日?
到时候,此生莫要说是嫁人,就是想活下去,都难!
“沈绰!你好歹毒的心肠!我就算是死,也要让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!”沈碧池不顾衣衫不堪,恶狗一样扑向沈绰,拼了!
刚巧,沈绰转身时,慢了半步,披在身上的披风,就被哗啦一下子扯了下去。
“哇——!”
塞了满满一屋子的人,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,惊叹之声,响成一片!
沈绰,一袭奢华舞衣贴裹周身,披帛飞扬间,繁复轻纱飞扬,曲线婀娜,若隐若现。
那衣裳,用的是苍梧洲的鲛人绡,薄而不透,如雾如烟,又在脖颈、双臂、腰身、两腿,到脚踝之处,各缀满了色彩斑斓的七宝珠翠璎珞,再配了面上秾丽无边的精致眉眼,衬得整个人庄严妩媚,华而不奢,艳而不妖,恍如壁画上的神女飞天。
这一身宝衣,是沈绰她娘当年的嫁妆,沈夫人死后,被沈家的女人们觊觎了许多年,如今乍一现世,惊为天人。
小薰飞快抢回披风,又帮自家小姐重新披了个严实,嘴里骂道:“疯狗!小姐奉旨御前起舞,本是要惊艳八方的,怎么能提前露了相!”
这披风一落一穿之间,在场的人都只见,那纤长如天鹅的脖颈处,有轻纱遮覆,又缠绕了许多重璀璨的璎珞,灯火之下,琳琅缤纷,差点晃瞎了眼,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人的手印子。
只有沈相思离得近,却是两眼狠狠一亮,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!
她紧走两步,追上沈绰,伸手便要再扯,“四妹,脖子上缠那么紧做什么?难道真的如三妹所说,刚才经历了不堪之事的人,其实是……”
啪!!!
她话没说完,沈绰人未回身,反手已是一巴掌,狂抽了过去!
沈绰这一巴掌,卯足了全身的劲儿,披风下的满身璎珞,哗啦啦,叮咚作响。
重生后的这一会儿功夫,她已经十分克制,努力做个端庄贤良的大家闺秀!
可这姐妹三个,一而再,再而三地得寸进尺,她强压着的满身暴脾气早已忍无可忍!
“啊!”
沈相思花儿一样的人,当场被掀翻在地,挨揍的那半张脸,登时肿了起来,不但映出五指印子,还因着着沈绰手掌上的璎珞链子硌得,起了数道错落的红凛子,乍一看去,如被人用刀划了个大花脸,煞是骇人!
好狠一巴掌!
在场所有人,又是倒抽一口凉气,兰公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不知道为什么,有几分庆幸。
他们怎知,扇耳光这种事,沈绰当国师的十年,已经练得炉火纯青,可以打人噼啪作响,自己却手掌不疼,而且想要巴掌印就有巴掌印,若想没有,也能打掉了牙齿,旁人都看不出半点痕迹。
“沈绰,你竟敢动手打人,莫不是做贼心虚?”沈胭脂见此情景,嘴上还要逞强,心中却是骇然,脚下往后退了一步。
沈绰见一巴掌居然没镇住场子,心中更加不悦,二话没说,回手抄起身侧小几上供着桃花枝的细颈白瓷花瓶,咔嚓一声敲在桌角,瓷瓶哗啦啦碎了一地。
她几步将沈胭脂逼到墙角,一手掐住她的脖颈,另一只手掐着半截花瓶,将参差狰狞的断口指向花容失色的脸,“我沈绰如何,永远都轮不到你们几个说三道四!记好了,从今往后,谁再敢在我背后动半点非分之想,我就让她求仁得仁,此生再也没地方抹胭脂!”
这一声,任是傻子,也听得出来,不是威胁,而是警告!
沈绰的脸,未施粉黛,纵是国色,也苍白而阴郁,双眼仿佛无底深渊,直通地狱,她将头微微一偏,鸦羽样的睫毛,缓缓轻掀,嗓音更沉,“懂?”
“懂……懂了……”
沈胭脂吓得连眼珠儿都不敢乱动一下,本想要嚎啕撒泼,可嗓子眼儿被因威压而来的恐惧堵着,哭声就又被噎在半路,强行憋了回去。
“还有哪个对我的脖子感兴趣,站出来!”
啪!沈绰甩手将手中半截瓶子摔了个粉碎,目光将在场众人全部扫视一圈。
门口那些看热闹的,就立刻纷纷将目光移向别处,再没人敢与之对视。
这次,沈绰离开时,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更宽的路来,任由她跨过门槛,迈入冰凉如水的夜色之中。
身后,是沈碧池绝望的嚎哭,还有沈胭脂姐妹恨毒了的目光。
前世,在里面瘫坐哀嚎的,是她沈绰,除了小薰,又有谁曾经给过她半点怜悯?
就连从昆明宫闻讯赶来的姑姑和爹娘,也是一脸的厌弃和不耐。
他们怪她没有城府,没有心机,不识大体,不顾大局,出了这种事,非但不懂得掩盖不堪,还要闹得人尽皆知!
她不但将沈家的脸面丢了个精光,还给皇上惹来了无数麻烦!
她不是受尽惊惧和屈辱,应该被家人好好呵护安慰的女儿!
她是那罪该万死之人!!!
沈绰脚下每踏出一步,杀机仿佛都能开出血色的莲花。
可这一身的戾气,乍一翻滚,很快又被另一个念头轻轻盖过。
这辈子努力做个好人,再也不给他丢脸,再也不惹他生气……
想到墨重雪,沈绰绷紧的嘴角,重新挂上一抹柔和上牵。
过了今晚,就去找他,跪在他门前,娇滴滴地唤一声师父,这乖乖徒儿,他不要也得要!
——
与此同时,在皇宫的另一处角落,一间不起眼的房间,门外上下前后,布满了暗卫,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金钟罩,将屋子里面的人,牢牢护了起来。
房中,频频传出男人深陷昏迷之中的隐忍闷哼。
床榻上,如雪银发,瀑布一样铺落到地面,男人衣衫半掩,面如金纸,两眼紧闭,难掩天下无俦的盛世风华。
他的手中,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银刀,只有掌心大小,却因用力过猛,两侧刀刃深深嵌入血肉中,鲜血顺着指缝溢出,染了床边一片殷红。
床边凳上,坐着个青年,身穿青色长袍,正小心翼翼地转动男人头顶几处要害的银针。
直到最后一根银针拔出,男人长而整齐的睫毛,才终于激烈地簇动了几下,之后,唰地掀起。
一双瞪大了眼睛,空茫地望着帐顶,通身绷直僵挺,如一具华美的死尸。
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,眼尾轻轻上扬,生了完美的弧度,还带了些许薄红。
“主上,回神!”耳畔,青衣男子一声轻唤。
男人的睫毛忽而微颤,之后,吐出长长一息,双瞳逐渐凝聚,之后如劫后余生,光芒大盛,是前所未有的澄明!
冲破生关死劫,化境已成!
“青檀,辛苦了。”他坐起身子,将如水样的黑色丝袍拢起。
嗓子有些黯哑,却是昆山玉碎,闻之入骨三分。
“恭贺主上,更上一层楼!”
余青檀欣喜,扶男人起身,伺候更衣,“属下已经派人查过了,今晚的饮食用器都没有问题,唯一可疑的,便是之前冲撞了您的那个酒醉的侍卫,身上曾被人用了见不得人的药粉,不想歪打正着,反而激活了您的血脉,这才能一蹴而就,强行冲过了压制已久的关隘!”
“呵,哪儿来的那么多巧合,想必是南诏人的安分日子过腻了。”男人摊开手掌,长眉微凝,眼帘忽闪了一下,阴影掠过,危险如斯,“尸体可处置好了?”
他的掌心里,安然躺着一把染满鲜血的百宝裙刀,做工奇巧,不该是小小的南诏国所出之物。
“这个……”提及此事,余青檀神色艰难,扑通一声,屈膝跪下,“主上恕罪,是属下等失职,那女子非但没死,反而大肆哭闹,属下派人折返时,已有禁卫军给压了下去。”
“哦?”男人的一侧眉梢,陡然轻扬。
那样都可以不死,还有劲儿兴风作浪!
余青檀匍匐在地,牙关紧绷,“主上息怒,属下这就亲手善后,将所有人知情之人全部灭口,将功补过!”
“不必了。”男人沉沉一声,将掌中裙刀重新攥紧,全不顾掌心的伤口还在淌血,“光明正大地找出来,带不夜京,慢慢处置。”
那女人若是与今晚的事有所瓜葛,必审出背后主使,一并弄死。
可若真的只是个倒霉的……
更要弄死,哭哭啼啼,吵死!
余青檀悄悄低头,给自己提了个醒。
主上开荤了,以后办事,要多用下半身替主上思虑。
不,是替主上的下半身思虑。
昆明宫,何其恢弘!
花朝御宴,何等盛大!
沈绰渐渐习惯了身体的不适,披着斗篷,颔首立在殿侧静候。
她的指尖冰凉,紧攥的掌心,沁满冷汗。
死过一次的人,根本不会将这些要不了命的痛楚放在心上,可痛楚,始终都是存在的。
那个人,最好不要被她揪出来,否则,第一件事便是用钝刀慢慢阉了他,叫他永生永世都不敢想女人!
沈绰眸色愈沉愈深,一眼扫视过去,将殿上的一切尽收眼底。
皇帝南月笙,年少登基,此时正值英年,携皇后姜氏,端坐于高台之上。
此人能够登基,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看似老好人一个,却是没那么简单。
南月笙左侧上首,位置是空的,该是留给兰公公所说的那个贵不可言之人,想必是不夜京那边过来的什么上国使臣。
而右侧下首作陪的,则是沈绰的姑姑,国师沈若行。
前世里,这个亲姑姑明里看重,暗里捧杀,一面令沈绰背负“丹女”之名,一生不嫁,另一面则急着为沈胭脂和沈相思牵线搭桥,苦觅良缘,以巩固扩大沈家势力。
至于她沈绰的终身幸福为何,将来能否真的得到皇上倚重,又或者只有孤独终老于深宫丹鼎旁,她根本不在乎。
所以,当她今夜蒙尘,连当丹女的资格都没了后,就被沈若行弃如敝履,再也不曾过问。
沈绰的手,暗暗在披风底下攥成拳,指甲戳得掌心生疼。
往下一个台阶,左右坐的是一溜水的南诏诸王及一品大员,而此时尚为楚王的南明御,也只有十四岁,正坐在最下首,一个人低头喝闷酒。
宫婢所出,生母早死,自幼受尽欺凌,让这个人孱弱怯懦的外表下,藏了一颗阴暗变态到极致的心!
也只有南明御后来的丧心病狂,与沈绰的疯魔有几分合拍,令她另眼相看,他才有机会坐上了的不夜京最高处的那只銮座。
接着,再下一个台阶,坐着的便是百官群臣,京城达官显贵,人数之多,可谓熙熙攘攘,济济一堂,她爹沈无涯也混迹其中,正酒酣耳热,推杯换盏,忙得不亦乐乎。
在寻常女子看来,这满殿的人物,无论攀上哪一个,这辈子,都可以躺赢了。
可就是这些人,将来会有七成匍匐在沈绰的脚下。
而那剩下的三成,因为看不顺眼,就都成了死人。
你是哪个?
你在哪里?
沈绰的目光,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掠过,细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。
她妖魔般敏锐的直觉,是墨重雪精心栽培的杰作。
倘若今晚那个男人混迹于其中,她绝对能一眼将他找出来!
身边的小薰,感受到气息不对,小声儿劝道:“小姐,您要是撑不住,要不,咱们就告个假,先回府吧,等老爷夫人回去了,再从长计议。”
她心疼得好难受。
掌灯时分,那些人忽然闯进厢房,一掌将她敲晕,出手动作之快,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。
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,看那屋子里的场面就知道了,她连想都不敢细想。
小姐她遭受了什么样可怕的事,又是怎么挺过来的?
“小姐……”小薰见沈绰没反应,又轻轻牵了牵她的手。
沈绰触到她温暖指尖,下意识地扭过头来,眼中妖魔样的光一闪而过,之后是温柔笑意,“不怕,我没事。”
小薰有些被那瞬息间变换的目光吓到,可依然坚定牵着她的手,抿着唇道:“那奴婢就陪着您。”
“嗯。”沈绰不忍心再看她单纯如小鹿样的眼睛。
前世,这傻孩子,为了替她御前告状,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辰,混进了歌舞升平的昆明宫,又一头撞死在前面的玉阶上。
她以为,只要惊动了皇上和皇后,就一定有人能为她家小姐做主了!
谁知,白白搭进去一条性命。
一切都是太天真了!
想到这里,心头那股杀意和戾气,再次油然而生。
……
夜深,昆明殿灯火辉煌,酒酣耳热过后,是些许的意兴阑珊。
到这个时候,南月笙和姜后还没有离席的意思,该是在等着旁边空着座位的那个人。
沈绰一个人披着黑丝绒披风,低着头,走到大殿中央立好。
如此出场,并未引起席间众人多少兴趣。
这一晚,太多的花红柳绿,千姿百态,早就看腻了。
所有女人,都巴望着依附权贵,攀龙附凤,却不知,在那权贵龙凤眼中,她们不过都是一时消遣的玩物罢了。
小薰依着沈绰的叮嘱,怀里揣了一包被扯烂的璎珞,绕到殿侧,哈着腰,也不管到底都是些什么珠宝,总之往每个乐师手中随便塞了一颗,一一打点了个通透。
有钱能使鬼推磨,等到鼓乐再起时,那曲调中便少了几分困意倦怠,多了几分精神。
前奏,悠扬旖旎娓娓绵长,如有迷雾,渺渺伊人,渐入佳境。
待到黄钟大吕奏起绝响时,一袭黑丝绒轰然掀起,顿时披帛漫漫,水袖如龙,沈绰薄纱遮面,恍若飞天,舞姿乍然而起!
是舞,亦是战!
庄严,亦是婀娜!
发间步摇狂舞,轻纱半掩,翩若娇鸿。
满身璎珞琳琅,七宝轻荡,婉若游龙!
一舞惊天下,满殿皆寂。
鼓乐声势渐高,舞也如痴如狂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这就是巅峰时,沈绰面纱后的银牙轻咬。
手臂抱于身前,齐齐掐断双臂上璎珞的丝线!
再次飞扬而起时,唰地!无数细碎的七彩珠翠,映着殿内灯火,随她飞旋的身姿挥洒而出,落入光明殿的大理石上,叮咚作响,连绵不绝。
义无反顾的盛放,天鹅之死,凤凰涅槃,流光溢彩,目眩神迷,惊为天人!
最后,直至舞毕,鼓乐渐息。
她赤着足尖,立于遍地珠翠之上,层层叠叠的披帛和水袖,连同面上轻纱,纷纷扬扬,缓缓落下,铺落在周遭,独一人,婷婷袅袅,显出真容,如自九天堕落而来。
殿上,一时之间,鸦雀无声。
南皇看着下方的目光,多了一些不可言明的意味。
沈老乌鸦家的老四好像长大了……
满殿上下,眼神交换之间,都是不约而同的惊艳:这就是沈家那个心比天高,从不轻易露脸的四小姐?
就连沈若行,坐在上面的身子也稍微动了动,看向沈绰的目光,有了些不同。
沈家四个丫头,不分嫡庶,用的是同一个宫里出去的教习姑姑,学了这些年,舞乐技艺有几分能耐,她是知道的。
可沈绰今日起舞的那一身风骨,如苍龙出水,凤唳九天,若是没有十多年的功夫,是根本练不成的!
她今年才十四岁,这怎么可能?
坐在下面年少的南明御,存了几分心机,放下手中的酒杯,一双瘦而苍白的手,迟疑了一下,想要第一个喝彩,来打破僵局。
可谁知,他那两只手还没碰到一处,就听高大的朱漆雕花门外,响起了三记拊掌之声。
南月笙蓦地抬头,当下惊讶,慌忙放下酒杯,亲自站起身来。
所有人也随之呼啦啦站起来,齐刷刷转向大门的方向,躬身相迎,大气都不敢出。
大殿之内,刚才那种旖旎奢靡的气息,霎时间一扫而空,人人皆是屏息保命,头顶如有利剑高悬。
沈绰还立在大殿中央,按规矩不可东张西望,只能颔首退到一侧,屈膝低头,屏息倾听。
门外,有人脚步沉稳,踩着汉白玉台阶,拾级而上。
不需要用眼睛看,就可以听得出来,来者不善,而且是个绝顶高手。
只是,这脚步声,不知为何,有些耳熟。
殿上,还缺了一个人。
而在她十四岁这年,还能是什么人,能把南诏国的君臣都吓成这样?
她脑中飞快地搜索,之后,眼角狂跳,瞳孔骤然一紧,脊背上汗毛倒竖!
不夜京的九王爷,当今白帝洲诸国的天下第一摄政,白凤宸!
传说此人有通天之能,鬼神畏之,可惜天妒英才,此后不出一年就英年早逝了,沈绰前世是并没有机会见过其人的。
不过,话说回来,当初他但凡还有一息尚在,沈绰也不会有机会兴风作浪,十年间令天下人束手无策!
她前世居然从来不知,这个人今晚也来了花朝节!
难道是她前世受辱后,拼得性命闹了个天翻地覆,扰了这位尊神的清净,他就再没露面?
殿外,白凤宸一袭漆黑锦袍,绣了张牙舞爪的银色蟒龙云海纹,满头银发如雪,彷如夜色凝聚而成,上了九天赴宴,又乘风归来的仙人,兴致盎然,意犹未尽,嘴角浅浅含笑,右手缠着纱布,一圈一圈摇着腰间玉佩,一身威压和锋芒尽敛,如闲云野鹤般悠然自得而来。
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,却有魔神一样的威压。
这样的人,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,在他面前,不要说任何嚣张和桀骜不驯,哪怕稍动半分心机,都是作死,是自取灭亡。
沈绰一阵头疼,好死不死,她这讨债的煞星撞上要命的魔星!
现在想要消失,已经太迟了,她只能不敢稍动,颔首低头,将目光都收在脚下三尺之地,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白凤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从她身前经过时,倒是并未在意。
但是,他看似悠然,却每一步踏出,都将遍地的珠玉翡翠踏了个粉碎,俨然是非常非常不高兴!
殿内气氛诡异,有人开始两腿打转,却是不敢跪。
皇上一早给赴宴的每个人都传了密旨,摄政王在这种欢宴的场合上,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,显得他不够亲和,也更不喜欢别人将自己当外人,什么事儿都藏着掖着,所以皇上还没跪,谁都不准跪,皇上没开口,谁都不准放屁!
南月笙绕开御座,走下玉阶,亲自相迎,笑容可掬,“主上今夜心情大好,又姗姗来迟,可是在这花朝节上寻到了什么乐子?”
他说着,目光刚好落在白凤宸摇着玉佩的那只手的纱布上,眉心直跳,强撑着挺直膝盖,“呀,主上受伤了?”
白凤宸也不与他客气,径直登上玉阶,来到南月笙上首的宴桌前,轻掀蟒袍,端方而坐,“你这宫中的猫儿淘气,爪牙锋利,孤刚刚领教了。”
“呵呵呵……,主上真是雅兴。”南月笙明白了。
呵呵呵呵……
满殿陪笑,皆是男人之间的心领神会。
谁都不敢问,是哪个女人这么走运,或者说,这么倒霉。
只有沈绰,深深低着头,目光激烈动了动,暗暗咬了咬唇。
是他?
怎么会是他?
为什么会是他?
那满头银发,若不是她前世见多识广,深知九洲天下之大,银发高人数不胜数,可能就真的会疑心,这人就是她那藏在面具之后,奉若神明的师尊。
那步履身姿,若不是此人身处至尊之位,她必会怀疑,是隐世高人墨重雪,刚刚从她面前走过。
一个是毁她毕生之人,一个是救她于地狱之人。
一个是尘世君王,俗不可耐,一个是九天神明,山高仰止。
沈绰心头刚刚萌生起来的一丝丝希望,悄然烟消云散。
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殿外,响起了女子的哭嚎!
“皇上!您要给我做主啊——!”
沈碧池满身凌乱,被殿前侍卫拦着,也不顾死活,抓着横在面前的两支长枪,哭得摇摇欲坠,死去活来!
她的衣裳,是沈绰撕烂的,她的发髻,是沈绰扯掉的。
她就保持原样,冒死冲上殿来,豁出一条性命,也要将沈绰给揪出来!
她岂能容她将自己的一生全毁了!
沈胭脂和沈相思两姐妹也追着赶来,嘴里是苦口婆心的劝说,手上却半点没有把人拉回去的意思。
“三妹妹,你冷静些,裳儿她脾气本就不好,又糟了那么大的事,想出些歪门邪道的点子也是在所难免,这里是昆明宫,咱们有什么冤屈,等宴席过了,再向皇上禀报啊!”
她俩这样一劝,沈碧池就闹得更凶,隔着侍卫,跳着脚从里面嘶吼,“沈绰,你给我出来!我要跟你拼了!
我天大的冤屈,今日豁出欺君犯上,人头落地,做鬼也不会放过你——!”
满殿:呃……
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沈绰。
沈无涯登时吓得浑身冷汗之下,酒醒了个透彻,扑通一声跌跪了出来,“皇上息怒,臣教女无方,罪该万死!”
沈若行也是又恨又恼,无奈起身,跪在了御前,“主上,皇上受惊,臣等失职。”
沈绰杵在原地,屈膝半蹲,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,此时又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,却是暗暗好笑。
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并不是什么善人,可有一句话说的却是没错,做好人,会有好报。
她刚才一念之仁,没用花瓶敲死沈碧池,现在看来,却是派上了用场。
只听上面白凤宸看戏样的,任由下面鸡飞狗跳,对南月笙戏谑道:“南皇,孤虽然来晚了,却不想,你这还藏了一出压轴大戏?”
他饶有兴致地手臂抵在膝头,用受了伤的手托腮,意味深长,“南诏的女子,如此泼辣,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南月笙被这两句惊得坐立不安,再看他手上的伤,更是生怕误会到自己身上。
皇帝正做得好好地,他哪里舍得动什么歪脑筋!
可外面闹成这样,若直接轰下去,反而显得做贼心虚了。
他只好坐正身子,对外面宣道:“好了,有什么冤屈,就进来一并禀明,吵吵闹闹,成何体统!”
外面,殿前侍卫的两把长枪乍一放开,沈碧池就哭天抢地地扑上了殿!
“皇上!皇后娘娘!你们要为我做主啊!我是清清白白的,是沈绰,她不知自爱,四处招摇,今晚不知道被哪个畜生给祸害了,满身是血,脖子上那么大的手印子,整个人惨不忍睹!我见她可怜,好心安慰,谁知她怕自己贞洁已失的事实被揭穿,再也做不了丹女,不能侍奉皇上,就恩将仇报,将我打晕,来做替死鬼!她这是欺君大罪,其心当诛,求皇上和娘娘替我做主啊!”
满身是血,那么大的手印子……
满殿的目光,飞快地在沈碧池和沈绰身上来回游移。
那么,摄政王白凤宸这个畜生今晚到底幸了谁?
沈绰半蹲在地上,腿都麻了,只沉静道:“求皇上皇后明察。”
她不慌不忙,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,给自己留足了活命的余地。
相信以沈碧池那点见识,待会儿听说那男人就是白凤宸,定然会忙不迭地替她抢着认下!
皇后姜氏沉声道:“下面跪的,是沈家三女碧池?你方才所言,可是句句属实?”
“千真万确,句句属实!”沈碧池以额撞地,暗暗紧咬后槽牙,誓要今晚让沈绰身败名裂,永不翻身!
南月笙探寻看向白凤宸,“主上,请示下。”
言下之意,您不会真的连自己睡了哪个都不知道吧?
白凤宸眼帘一挑,嘴角轻笑,回看他一眼,毫不遮掩,“南皇不要问孤,兴之所至罢了,孤也不知道。”
满殿:……
只有沈若行一个猛醒!
这是何等的机会,是什么样的天大幸事!
她连忙躬身俯首道:“启禀主上,皇上,娘娘,碧池她年纪小,少不经事,定是一时之间被吓坏了,所以才闹上殿来,胡言乱语,臣这就命家兄家嫂带她回去,悉心教导,明日,必定端端正正地,重新拜见主上!”
她说罢,回首对下面沉声喝道:“碧池,实在不知天高地厚,主上垂爱,是天大的喜事,你难道还不明白今晚承了多大的恩宠吗?”
“姑姑?”沈碧池不明,抬起哭花的脸,满是劣质脂粉的曲曲弯弯,有些迷茫。
跪着的沈无涯,被身边的续弦夫人董氏怼了一下,立刻醒悟,“碧池,傻孩子,还哭什么,这是天大的喜事,还不快跪下谢恩!”
“我……”沈碧池到了此时,才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事。
那男人是九王爷?
白凤宸?
天下第一摄政?
她好像刚刚捡到了什么!
沈碧池飞快地瞅了眼沈绰,生怕这等好事被她抢回去,咣地将头往地上一磕,“皇上,臣女糊涂!臣女……,臣女只是好害怕,臣女自己也说不清了……”
说罢,再不像方才那样哭得撕心裂肺,反而是呜呜咽咽地嘤嘤嘤,实在是委屈极了。
刚才还信誓旦旦,说被强迫的是别人,这会儿,就突然自己认下了!
跳梁小丑。
白凤宸两道远山一样的长眉,微微蹙向额心,就像是忍不住,快要被气笑了。
他不笑还好,越是笑,就越是恐怖。
南月笙余光见了那笑意,惊得心头突突跳。
现在,不是白凤宸到底睡了谁的问题。
而是他在他们南诏的皇宫里,被人动了手脚!
整个白帝洲的无冕之皇,天下诸国独一无二的至尊,对枕边人又岂会饥不择食,除非他当时性命攸关且神志不清,否则岂会连睡了哪个女人都不知道!
这样的事,细思极恐,简直令人全身寒毛卓竖。
他今晚不是来找女人的,是来兴师问罪的!
此事若是不能查个水落石出,撇清关系,只怕南诏的国运,就此到头了!
南月笙再也顾不得那么多,当下扑通一声跪下,“主上息怒,您给我一点时间,我南诏必定彻查此事,三日内,给您一个清楚的交代!”
皇上跪了,整个昆明宫上下,全都再也撑不住了,稀里哗啦,噼里啪啦,全都跪了下去!
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趴得不够低,被白凤宸的目光削掉了脑袋!
“好啊,孤就再给南诏三日。”白凤宸扫视了一圈,并不理会跪了满地的人,自顾自懒懒起身,走下了玉阶。
沈碧池哭得梨花带雨,香肩半露,见这神明一样的男子向自己走来,忽地觉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。
这是真的吗?
凭空捡了个天下第一摄政?
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。
白凤宸越走越近,她就越来越呼吸急促,连忙按住半遮半掩,起伏不定的胸口。
“主上……”
沈碧池在他足够近的时候,终于娇娇软软,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。
可白凤宸完全不解温柔,并没听见,径直负手,踏碎满地珠玉,经由沈绰身边,径直向外走去。
总算是过了一关!
整个昆明宫上下,稍稍放松,暗暗庆幸。
沈绰也屏住呼吸,极力压低身形,等到白凤宸从自己面前过去之后,才悄悄地长舒一口气。
谁知,白凤宸就像是背后生了耳朵,脚步没走多远,就忽然停住了。
他转身,黑袍掠地,上面的蟒纹也多了几分威压,逼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“孤就这么走了,你们好像很开心?”
满殿所有人,再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白凤宸返身,回到沈绰面前,“特别是你,抬起头来。”
我不要!
沈绰无奈,深深闭眼。
之后,勉强抬头,强行挤了个皮笑肉不笑,“拜见主上。”
人间绝色,浓妆惊艳至极。
然而,白凤宸并无感,美人,他见过太多了。
他只看见沈绰的身子晃来晃去,“抖什么?”
你说呢?
因为你这畜生,她已经在这里半蹲了许久,再加上身上被他留下的痛楚,之后又是竭尽全力的一舞,此时早已脱力,肚子又饿,人又虚,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。
“害怕。”沈绰敷衍。
白凤宸回望了一下满殿碎玉,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,“对了,你刚才跳的那支舞,叫什么名字?”
他若有似无地一问,却是惊得候在殿门口的余青檀一个激灵。
王爷六艺通神,尤其钟爱音律歌舞,最近兴致大好,亲自编排了一曲“天仙舞”,却无论寻了多少舞乐女史,都跳不出他想要的样子。
而此女方才所舞,竟然与那曲尚未现世的天仙舞,惊人的神似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!
若是说王府里没有奸细窥探,都没人信!
王爷故意去而复返,就是要让这些人狐狸尾巴露出来。
之所以拖到现在才问起跳舞这件事,是因为,他喜欢把最重要的事,留在最后,慢慢地挖!
这个蹲着的的姑娘,怕是比地上坐着的那个姑娘要惨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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