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连我你也敢随便摸?摸了就要娶回家知不知道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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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

敖烈初遇沅浅,是在那一年的瑶池仙会上,彼时他一袭白衫步过瑶池畔,只一眼,见满池红莲盛放正艳,目光竟似被钉住一般,再难移转半寸。

鬼使神差的,他俯身探出手去,小心翼翼触上其中一朵的花瓣,谁知赤光掠过,面前红莲竟已化作俊俏少女模样,红衣似火,眉心一点朱砂,顾盼生情。

谁知本是如画的人儿,一开口却煞是泼辣。

“连我你也敢随便摸?摸了就要娶回家知不知道?”

“……”哪里有这么不讲理的?敖烈原本也不是吃亏的主,当即一个白眼还回去,“我怎么知道你是谁?你藏在这里捉弄赴会的客人,我还没说要去王母那里告你一状呢!”

她俏生生瞪他一眼:“瑶池是玉帝王母赏赐我的地界,我住在这里五百年了,结果你一句话倒成了我的错?我倒要问问,你是谁家不长眼的小鬼?”

敖烈轻哼:“我乃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。”

谁知她闻言诧异,进而满脸欢喜,全然没了方才的娇纵态度,难以置信重复了一遍:“当真是西海三太子?”

“是又如何?”

她没回答,只裙摆飘飞离开瑶池,轻盈落在他面前。

“我叫沅浅。”她不顾他的躲闪贴近他耳畔,吐气如兰,笑嘻嘻道,“这个名字,你可别忘了。”

直到瑶池仙会开始,敖烈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而这样的情绪在他看到沅浅缓步而来献舞一曲时,就更加强烈了。

他侧转目光,见东海大太子盯着沅浅眼都发直,忍不住低声开口。

“这位到底是谁啊?”

东海大太子笑了笑:“是红莲仙子沅浅,你居然不认得?她可是观音菩萨所赠玉帝之集天地精华的灵卉,被玉帝悉心养在瑶池中,修炼数百年终能化作人形——据传论容貌及舞姿,就连天庭之中也仅有嫦娥仙子能与其一较高下。”

外人均传得神乎其神,然而敖烈的印象里,沅浅仍是不久前那个对自己横眉立目言行奇怪的小丫头,他再度看向沅浅,听大太子在旁感叹“飘然转旋回雪轻,嫣然纵送游龙惊。小垂手后柳无力,斜曳裾时云欲生”,不禁微微眯起眼睛。

岂料沅浅也在同一时刻朝这边投来一瞥,飘扬的红纱遮住了视线,待红纱落下,那一点朱砂痣落入敖烈眸底,她扬唇一笑,风情四溢。

不知为何,那瞬间敖烈的心像是被谁揉了一把,而后跳动得愈发急促起来。

感觉似曾相识,

然而他并不晓得,那一刻辨不清来由的动情,就此意味着今后千百年的孽缘,深入骨髓再难磨灭。

【二】

沅浅在瑶池住了七百年,在清幽的丝竹之声中看朝起夕落,从未逾越过半步。

可自那次瑶池仙会之后,她开始频繁下界,不去别的地方,只为去西海找敖烈。

为此,西海龙王也很头疼。

“如果犬子有哪里冒犯了仙子,请仙子直说,我一定好好教训他!”

沅浅回答得理所当然:“他没有冒犯我啊。”

“可仙子隔三差五就要在西海出现一次,玉帝若是追究起来,我们可担当不起啊!”

“我不会待太久的你放心。”她一本正经道,“我就看他一眼,看完就走。”

“……”

沅浅每次都这么讲,可哪一次也没有“看完就走”,她这一看至少一天一夜,到后来全西海的虾兵蟹将都知道红莲仙子对自家三太子有意思了,毕竟总能看见她追在敖烈后面不知疲倦碎碎念的模样,那画面太美。

听说蟹将军曾经很八卦地去劝敖烈从了沅浅,结果被敖烈揍了一顿,连钳子都折了两根,可见敖烈怨念之深。

“能不能别来烦我了,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你根本就是一厢情愿?”

沅浅坐在白玉台案上,两只脚荡啊荡,脸上笑容未褪:“那每次我靠近的时候,你为什么脸红?”

“……我热的!”

“小傲娇。”她突然毫无征兆低下头去,在他反应过来的前一秒,垂眸吻在他额上,“明明喜欢我还硬要藏着掖着,是不是龙王那老头儿不许你承认?”

敖烈下意识退出数米远,原本是想很有气势地对她怒目而视,谁知却连正视她的勇气都没了。

“你是观音菩萨赠予玉帝的灵卉,应该永远生在瑶池里,怎么能沾染凡尘情爱?”

“所以说我就该在瑶池寂寞千年无人问询,日复一日重复地活着么?”

敖烈沉默,他没有能力给她答案,因为这问题从起始就是无解的。

沅浅等了半天没见他开口,语气有着明显的失落:“连一句好听的谎话都不愿意讲给我么?哪怕是给我一点希望。”

敖烈的手指在身后缓缓攥紧,他突然想到西海龙王说过的那句话,很残酷,但偏偏令自己无力反驳。

——我知道你喜欢红莲仙子,但你的喜欢就是纵容她违反天条,这就意味着,你会亲手毁掉她。

他与她之间,隔着连相望都艰难的万丈深渊,每多迈出一步都面临着粉身碎骨的危险,她不怕,但是他怕。

他怕的是她为了这份不值得的感情,赌上自己拥有的一切。

他明白她会的,因为她就是那样莽撞执拗的傻姑娘。

“你总说我喜欢你却不敢表达,其实你又懂得什么了?”敖烈无言良久,终是沉声反问,“我应该喜欢你什么,喜欢你被天庭成员称赞的美貌,还是喜欢你被观音菩萨点化的高贵出身?”

沅浅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,神色微怔:“喜欢这种事,难道还需要明确的理由么?”

“或许是不需要的,但我的确是从第一眼见你时,就对你没什么好感。”

“……”

敖烈从怀中取出之前她送给自己的玉佩,红线缠绕在他修长指间,佩上那朵美轮美奂的莲花纹路,此时看来却分外刺眼。

“所以请仙子不要再来西海了,我们身份悬殊难成正果,更何况我没什么出息,只想安稳做自己的三太子,不想轰轰烈烈地活着。”

言毕手指一松,那枚玉佩掉落在青石地面,在一声清泠脆响中被摔成了碎片。

沅浅心底微疼,却又突然觉得,这样也好,胜过她长久固执地跟在他身后,自说自话终究换不来他点一点头。

“我本已做好了为你违抗天条的准备,但是……想让你为我勇敢一次,有多难啊。”

她转身离去,没有泪如雨下,也没有纠缠不休,她甚至未曾朝那枚碎掉的玉佩望去一眼,潇洒得宛如当年瑶池初见。

【三】

不知过了多少年,事实上,敖烈也不愿去记着到底过了多少年,总之就连大闹天宫的孙悟空,都已经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,而那一年的瑶池仙会,他并没有去参加。

消息传到西海,他恍然惊觉,一晃竟已这许多年。

听龟丞相讲,在孙悟空大肆破坏天庭秩序时,各路女神仙无不被吓得花容失色,唯恐避之不及,却只有红莲仙子挺身而出,在瑶池畔挡住了那只猴子的去路。

“孙悟空没有为难她吧?”这是敖烈的第一反应。

“没有,这才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啊。”龟丞相感慨,“当时那泼猴分明已经杀红眼了,可听说他看到红莲仙子的时候,反而笑了笑,自觉绕道而行呢。”

她没事就好,可那爱冲动的性子,什么时候才能改改。

那一夜,敖烈在龙宫之中喝得酩酊大醉,醉后掀倒烛台燃起大火,等龙王赶到为时已晚,玉帝赏赐给西海的日月明珠已经化作齑粉。

须知西海龙王当初信誓旦旦和玉帝承诺过,言会以生命护好日月明珠,这着实是莫大的罪过。

“孽子!你想让整座西海都为你的莽撞付出代价吗?!”

龙王无奈,不得已亲自上天庭状告敖烈忤逆,将事实全盘讲出,只求玉帝惩治罪魁祸首,不要迁怒于西海其他成员。

按照天庭律例,敖烈罪当斩首。

谁知就在玉帝即将下旨的前一刻,意外突生,沅浅不顾天兵阻拦直闯大殿,一进来便直挺挺跪倒在地。

“启奏玉帝,西海龙王对明珠被毁一事有所隐瞒。”

不仅是玉帝,这下连龙王也发懵了:“红莲仙子,你这是……”

“那一晚我也在西海,龙宫大火其实是我不小心点燃的。”沅浅语气从容,自然得仿佛在讲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,“西海美酒一绝,我喝醉了,结果失手碰翻了烛台,三太子意欲阻止,但是没有来得及。”

玉帝对此显然难以置信: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海,又为什么会喝醉失态?”

沅浅笑了笑,红唇轻挑风情万种。

“因为我喜欢上了三太子,但是三太子谨遵天条执意不肯接受我,我心中郁结难解,这才借酒消愁。”

玉帝严厉地看向西海龙王:“她讲的都是事实吗?你是要故意维护她才嫁祸于敖烈的?”

只有西海龙王才了解,沅浅在胡言乱语,她什么都没做,却要试图将这一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。

他本想说出真相,但是在迎上她瞥过来的警告性眼神时,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
沅浅的唇型无声传达着三个字:保敖烈。

“……禀玉帝,确实如此。”

这一句话,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。

沅浅眉眼间波澜不惊,她清清楚楚听到玉帝下令“将红莲仙子押往诛仙台,待朕与观世音菩萨商榷后再作处置”,而后从容起身,任由两侧天兵替自己上了缚仙索,举步离去。

她觉得很好,能为敖烈那家伙做些什么,再好不过了。

在感情这方面,他从来都不能比她更勇敢,然而倒也无妨,谁让她命数如此,正果难成。

名为沅浅,实则缘浅。

【四】

敖烈死罪已免,但仍难逃活罪,被贬在蛇盘山鹰愁涧等待取经人,护其前往西天拜佛求经。

至于沅浅,她因动情念违反天条,又失手烧毁玉帝所赠西海的日月明珠,双罪并罚,被判受三昧之火烧灼之刑。

这一刑罚,即意味着灰飞烟灭。

南海观世音前来看她,当年座下含苞待放的小红莲如今已亭亭玉立,被绑在诛仙台上亦毫无惧色,眼神仍存潇洒傲意。

“拜见菩萨。”

“沅浅,替敖烈担责,你可后悔?”

沅浅笑了:“菩萨什么都知道,却唯独落了一个情字,我甘愿替敖烈担下罪名,并不后悔。”

观音幽幽叹息一声:“也罢,玉帝仁慈,允我留你灵识不灭,我给你两个选择——是下界往生,七世后重列仙班,还是……”

“还是什么?”

“我将你灵识封入敖烈所配之物中,自此你可伴他等待取经人的到来,直至踏过漫漫西天路。”观音道,“但他永远不会知晓你的存在,你若要现身相见,便意味着魂飞魄散,仙根尽断,从后前尘旧缘随风而逝,无论再过千年万年,想要重返九重天阙,也是决无可能了。”

一个是彻底忘记他,一个是相思不能见,无论选择前者亦或是后者,都难逃残忍二字。

然而……她宁可绝望地铭记着,也不愿抹掉与敖烈那仅存的一点点联系,否则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?

“菩萨有大智慧,自然早就晓得我会如何选择了。”

敖烈孤身去往鹰愁涧那一日,凄风苦雨,惊雷如同来自远古时代的悲鸣,一声一声砸在他心底。

他站在悬崖边,神色淡淡的没有波澜,所有疯狂的情绪都已在西海那一夜发泄殆尽,然后在西海龙王那重重的一耳光中销于无形。

龙王说:“红莲仙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不懂?你若是懂得,就别辜负她。”

他已经辜负了她一次,怎么还能辜负她再一次。

他并不知道,此时的观音正平静立于云端,素手轻抬杨柳枝,赤色光芒乍起,随即无声无息没入了他的腰间玉佩。

那正是很久以前沅浅送他的那一枚,被他亲手砸碎,又被他亲手将碎片拼凑起来,重新系好红线,贴身藏着。

敖烈将手覆上玉佩,那上面裂痕犹在,他忽觉心底酸涩,用力将手指收拢。

“沅浅,我对不住你。”

那一瞬间,玉佩上的莲形纹路,蓦然泛起丝丝暖意。

高山知音人难求,花伴雪飞梦不醒。

【五】

又过了很久很久,久到唐三藏在五行山下救出了孙悟空,久到师徒二人来到鹰愁涧,阴差阳错被敖烈吞了白马,于是经观音点化,敖烈褪鳞锯角,成为了唐三藏新的坐骑。

此后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,只知用脚步丈量漫长的取经路,没有谁在乎他曾经是西海意气风发的三太子,也再没有谁直呼他的大名敖烈,而是称他为白龙马,或是,小白龙

在师徒四人中,似乎只有孙悟空对他最有兴趣,他也不明白当初那个震天摄地的齐天大圣,为什么总喜欢盯着自己看。

不过后来他知道了,孙悟空感兴趣的不是他这个人,而是他脖子上那块玉。

“小白龙,俺老孙问你,这块玉是有出处的吧?”

“故人所赠。”

孙悟空低声笑了起来:“不仅是故人,还是女人。”

敖烈一怔:“大师兄怎么知道?”

“有什么能瞒过俺老孙?更何况这玉上的莲花,和当年瑶池里开的红莲一模一样。”孙悟空似是忆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,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,“没想到当年天庭那位红莲仙子,竟然是你念念不忘的小情人啊。”

“大师兄说笑,都是过去了。”敖烈轻声道,“但我还是要感谢大师兄,当初大闹天宫的时候,没有出手伤害她。”

“谁让她那横眉立目的野蛮样子,像极了俺老孙的一位故人。”

“原来大师兄也有难以忘怀的故人么。”

孙悟空猛地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戳,带起的沙尘遮迷了视线,也恰到好处隐去了他的神情:“第一次见紫霞的时候,那丫头也是同样的嚣张,同样的不客气。”

敖烈静默无言,只是叹息一声,他没有问紫霞是谁,但从孙悟空远望天边晚霞的眼神上能读出,那又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执念。

这世间痴心者,不知从何而始从何而终,从来是各走各的路,各受各的苦。

不过敖烈没有想到,孙悟空有朝一日能真的被唐三藏逼走,且一去不回。

孙悟空走了,波月洞黄袍怪前往宝月国,施计将唐三藏变为猛虎,八戒沙僧意欲营救师父却节节败退,情势已迫在眉睫。

敖烈无法坐视不管,尽管他目前的法力与曾经相比早已大打折扣,但他依然决定化作人形扮成侍女,前往偷袭黄袍怪

如果孙悟空能够回来……

但如果毕竟是如果,如若孙悟空没有回来,亦或是回来的迟了,那么唐三藏就将面临着灭顶之灾。

如今唯一的可能性掌握在他的手里,哪怕他清楚,这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
那一舞,舞得黄袍怪目醉神迷,或许连敖烈自己也没意识到,所谓无师自通的舞步,竟与当年沅浅在瑶池仙会上的献舞如出一辙。

一曲终了,宝剑出鞘。

而最后,果然还是失败了。

黄袍怪本是天庭奎木狼下界,即使是敖烈当年法力未被削弱之时,要与其抗衡也需费一番工夫,更何况是如今。

“小贼竟敢偷袭本大王!”

那一盏点灯用的满堂红呼啸而去,敖烈堪堪躲过,再一抬头,见钢刀寒光已近在咫尺。

谁也没有想到,千钧一发之际,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枚玉佩竟无端飞起,赤色光芒大盛,重重磕在钢刀边缘,硬是将其偏离了要害,没有穿透敖烈心口,只在敖烈腿上带起一片温热血色。

黄袍怪被那光芒刺得睁不开眼,待视线恢复清明时,敖烈早已不知去向。

【六】

伤口很疼,却也没有在见到沅浅那一刻的心疼来得猛烈。

敖烈呆站在原地,看着那不知在自己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俏丽仙子,此时就负手立于面前,仍像初见那般,笑意盈然。

“敖烈,好久不见。”

确实太久了,久到已无力丈量,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去,想要抚摸她的脸,却不料手指径直从她身体中穿过,登时愣住。

“你这是……”

“是我陪在你身边的代价。”沅浅眉眼弯弯地笑着,仿佛并不在意,“诛仙台上菩萨成全了我,将我最后一缕灵识封入你的玉佩之中,尽管你看不到我,但我是一直在的。”

我一直在,在最靠近你心跳的地方,安静地存在着。

“可是敖烈,我现在该走了。”

方才她操纵玉佩替他拦下致命一击,被迫现形,这短暂相见的时刻,便意味着诀别将至。

不悲伤,不遗憾,反而觉得释然。

他明知道即将面临着怎样的结果,却仍禁不住声音发颤地开口:“去……去哪里?”

“谁晓得,也许散入风中,也许没入土地,也许……”她笑了笑,蓦然上前一步,阖眸吻上了他的唇,尽管她明白,他已感受不到半分自己的温度,“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的,就像当年还没去往天庭的时候,你接住跌落的我——敖烈,我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你的,然后终于在瑶池中修炼成人,等了你五百年。”

千年之前,观音座下龙女受菩萨之命,送沅浅去往天庭赠予玉帝,却没想到行至西海上方,不小心将其从云端抛下,碰巧敖烈经过,伸手接住了坠落的沅浅。

那时沅浅还是朵不能化形的红莲花,她不晓得救下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,却清晰听到清朗含笑的男声悠然响起。

——龙女这是要往何处去啊?

——不知西海三太子在此,失礼了,我奉观音菩萨之命,要将这赤心红莲送往天庭去。

——原来是菩萨所赠灵卉,难怪如此清灵秀美,不落俗尘。

观音说过,那是段孽缘,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,然而他是她的劫,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劫?

注定爱而不得,注定等待五百年仍是虚妄一场,多荒唐。

但只要问心无愧地付出过,便也该知足了。

沅浅将玉佩重新交回敖烈手中,抬眸间巧笑嫣然,眉心一点朱砂倾国倾城。

“你还能留着它,我很高兴。”

敖烈一瞬不瞬凝视着她的眼睛,想要说些什么,谁知一开口却已哽咽。

“我以后纵然是死,也绝不再把它丢掉了。”

“此话当真?”

“当真,否则我这上千年的寿命,也算白活了。”

沅浅欣慰颔首:“有你这句话,我到如今所执着的一切,都是值得的。”

“可我……我负了你……”

“你没有负我,若说你真的欠了我什么,也仅仅是一句喜欢我而已。”

手指在身侧狠狠攥紧,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痕,却也无法将心中绝望削减半分,敖烈听到自己的声音止不住颤抖。

“我喜欢你,特别喜欢你,我从来没承认过,但是……心里都记着。”

她心满意足地叹息:“那样就好了,也不枉我从未后悔过。”

风月琳琅,红尘万里,都不如那一日穷尽毕生运气和你相遇。

我希望你能记住一切,却也宁可你忘记。

话音未落,纤纤身影已随着盛放的光华消失不见,清风徐来,直至最后一丝微芒也没入黑暗。

四周重归寂静夜色,仿佛谁也不曾来过,敖烈恢复成白龙马的模样静静趴在角落,直到沙僧找到他。

“小白龙,你受伤了?”

“小伤无碍,我不是黄袍怪的对手,为今之计,还是赶紧找回大师兄为妙。”

“你放心,二师兄已经去花果山劝大师兄回来了,不过……”沙僧俯下身去,突然很疑惑地问了一句,“小白龙,你哭了?”

他并不知道,此时此刻这位曾经的西海三太子,究竟是为了谁而泪流满面。

似是做了一场大梦,梦醒后,如云烟消散。

【七】

——大师兄,师父好像对那女儿国国王动了情了。

——你这呆子,知道什么是动情么。

——甭小看人,想当年俺老猪和嫦娥仙子郎情妾意的时候,你还在五行山下嚼草根儿呢!

彼时孙悟空只是笑了笑,转而回头看向敖烈,偏巧那一刻敖烈也在看他,四目相对,彼此谁都没有开口,却凭空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。

你是懂得的吧?我知道,因为我也懂,且刻骨铭心。

一十四年西天路漫漫,十万八千里,历经九九八十一难,所取五千零四十八卷经书,以为久远,则诚久远,以为艰险,则诚艰险,到最后,直将生死都看淡。

灵山胜地拜见佛祖,师徒四人均受封赐,敖烈得封八部天龙广力菩萨,终得以入化龙池恢复真身,一袭白衣站在殿前,依旧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西海三太子。

腰间玉佩仍色泽清澄,只可惜,物是人非。

“禀佛祖,小仙自愿放弃受封资格,只想向佛祖求一不情之请。”

此语一出,震惊四座,猪八戒和沙僧慌忙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,却只有孙悟空叹了口气,抬眸间眼神清亮锐利一如当年。

“如来,小白龙想问的是,当年观音座下那朵赤心红莲花,如今在哪里生根了。”满场俱静,只余和雅梵音。而……后来呢?

后来敖烈与师徒四人一起走出了大雷音寺,道一句珍重腾云而去,什么也没有带走。

八戒远望他的身影,愣怔半晌,忽而转头看向孙悟空:“这条傻龙,你说他图的是什么?”

“你也该问问,当初那朵小红莲图的是什么。”孙悟空恍然笑了笑,“呆子,若是嫦娥有朝一日为你而死了,你当如何?”

“你这天杀的猴子,都成佛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!”八戒狠狠啐了一口,“嫦娥在天庭好好的,用得着你来操心?!”

孙悟空自动忽视掉他的怒意,只将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,像是要穿越岁月的尘埃,回到一切往事最开始的地方。

但失去的终究已经失去,注定再也挽回不得了。

“所以啊,你该懂的。”

自己得不到的,他希望敖烈终能得到。

——你到江南莲花盛开的地方,在那里便能找到她,只是她仙根已断,前尘尽忘,自然不会认得你,且从此只能世代为凡人,生老病死在所难免,你真的决定了?

——多谢菩萨指点,既然她生生世世都为凡人,那我也封住修为陪她生生世世,如此甚好。

来年七月,江南莲花开,远看棹发千花动,风吹一水香。

白莲亭亭胜雪,只是不知为何,总觉得少了一分颜色。

敖烈负手立于栏杆处,蓦地长袖一挥,见那满池白雪瞬间化作一片烈火,红莲盛放,艳丽非常。

在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,他清晰辨出了一女子欢喜的声色,尽管只有短短三个字。

“好美啊!”

他猛然转身,见因恐慌而离去的人流中,只有一红衫女子逆行而来,她径直走到他身边,眯起眼睛笑得烂漫。

“你是神仙吗?我就一直觉得这池莲花太素淡了,想着若能多添一分颜色才好。”

她眉心那颗朱砂痣殷红如血,映入敖烈眼底灼热生疼,他深吸一口气,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,不会颤得那么厉害。

“姑娘若是喜欢的话,以后但凡是你到的地方,我都有办法令那里花开如海。”

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随即笑意更深:“你倒是会讨人喜欢。”

“过奖,无非是触景生情而已——敢问姑娘,高姓大名?”

“我叫沅浅,你呢?”

“敖烈。”

她欣然颔首,而后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那说好了,敖烈神仙,以后你可得罩着我呦!”

恍惚间,面前影像与昔日重叠,仿佛又回到了瑶池畔,初遇的那一年。

——我叫沅浅,这个名字,你可别忘了。

不敢忘,纵然上天入地,焚心蚀骨,亦不敢忘。

敖烈本想对她笑一笑,岂料一开口,竟已泪如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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