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风微小说追妻火葬场,往死里虐男主从她的假身世被无情揭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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乔南乔氏嫡女浅浅,甜美可爱,本与魏世子相爱,有光明的未来。

  却无人知道她其实是假千金,十几年一直辛辛苦苦隐藏身份。

  表哥萧最也,风姿挺秀,济世行医,是全家的顶梁柱。

  她一直拿捏分寸讨好着萧最也,萧最也温文有礼,多年来也对她颇为照顾,两人井水不犯河水。

  然而灾祸频频,先是父亲惨死,世子另娶她人,后来她的假身世无情揭开,遭到全家人的唾弃……浅浅才知道,萧最也一直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人是她。

  幸福生生被拆散,她不服,也曾试图反抗过。第一次筹谋离开,她画了张精细的舆图,被萧最也追了百里追回来;第二次她欲给萧最也下迷魂香,却遭反杀。浅浅的反抗越强烈,萧最也的惩罚也越剧烈,到最后她输得一无所有。

  浅浅后知后觉,原来前世自己与萧最也有仇,今生他来找她复仇的。

  最终她设计烧死了萧最也,再三确认萧最也停止呼吸后,才和世子一同前往广阔的北地草原,颇度过一段自由快活的日子。

  不料萧最也并没死,顶着烧毁容的半张脸,执着地找到她。

  他医术如神,把世子折磨得死去活来……

  “看着你的情郎死,或者用你的自由买下他的性命。”

  浅浅别无选择。

  ·

  前世萧最也是佛子,积德行善,却死于非命。

  今生,他本是来找浅浅讨债的。

  可这债讨着讨着就变了味,先是她打他耳光他不反抗,后她烧毁他半边脸他也不恨她,到最后他只想跪在她面前,卑微求她爱他一点点。

  爱我一次吧。

  前世今生,哪怕一次。

  要我的命,也好。

   临稽自古就是天下第一形胜之地,鱼米之乡人烟稠密,朱门绣户市列珠玑,其繁华之景九州其余诸地望尘莫及。

  五月正值梅雨时节,阴云连绵,城内宝庄华厦都罩在一片烟雾朦胧中。

  坐落在城南远郊的乔家大门上挂有两盏白纱灯笼,他家三个月前刚亡故了大爷,现下全家吃素居丧中,闭门不见客。

  五更天时丫鬟清霜前来叫早,推门而入,见闺房内本该安睡的人儿呆呆坐在窗前,望着屋外沙沙作响的芭蕉叶出神。

  清霜一边浣热巾帕一边叹道,“小姐又为那负心郎睡不着了?”

  浅浅揉揉眼睛,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。她轻唔了声,秀目下眼圈微青,“别这么叫他。”

  清霜无奈,她家小姐已和魏王的世子晋惕好了两年,感情本弥足深厚,最近却因为一些小事闹龃龉。那男人自是撂下狠话就甩手而去,她家小姐却要黯然神伤好几日。加之乔大爷新丧,整个乔府都浸在一层愁云中,小姐更是难有欢容。

  “世子生气,还不是因为您和萧公子一起去报恩寺烧香?萧公子之前说要娶您,这回又在报恩寺背您下山,举止那般亲密,世子撞见了肯定要不高兴。”

  浅浅闻此微感烦恼,三日前她奉祖母乔老太君之命往报恩寺还愿,恰逢阴雨,山间小径泥泞湿滑,不小心崴伤脚踝,是萧家表兄路过好心背她下山。

  不料这一幕恰好被也来烧香的魏世子晋惕撞见,晋惕二话不说,冷冷把她从萧表兄手中夺过来,那锋利的目光似要把表兄剐了。萧表兄无可奈何败走,浅浅深感面子上过不去,和晋惕解释,后者却不相信。

  清霜道,“魏王府是高门大户,娶妻精挑细选,看重贞洁操守,倒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  浅浅心头刺痛,清霜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她故意吊着萧表兄和魏世子两人似的。她侧过身去把脸蒙在枕衾之中,任清霜用热巾帮她敷脚踝。

  暖流流遍全身,过一会儿她才细细说,“那我又不是故意见表兄的,是恰好遇见的。再说祖母两年前就回绝了表兄的提亲,我和表兄是不可能的。晋惕他明明都知道,为何还为了这点小事乱发脾气?”

  清霜道,“那是世子太在意您了。”

  浅浅深深闭起双目,念当初她和晋惕初见时,晋惕一袭玄衣金冠,萧疏轩举,是何等的丰神隽秀。晋家世代将帅,晋惕作为嫡世子也是武将出身,身八尺有余,剑眉星目,如山间月,如崖上雪,她第一眼就是喜欢的。

  乔氏只是临稽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家,祖母含辛茹苦把她养大,就是为着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。若得与晋惕白头到老,既光耀门楣,她自己又得如意郎君,世上最美满的幸事莫过于此。

  二人私下里交好了两年,本是情谊弥笃,然近来晋惕的疑嫉心却愈来愈重,不许她在他面前提及其他男子的名字,不许她和家族男性亲眷言语,就连她身边有男小厮都不乐意。

  晋惕性子冷,为人傲然肃穆,周身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严在。他喜欢抱她坐在膝上,凤眸微眯,捏她的下巴说浅浅你只能是我的,那动作仿佛把她完全圈在手心。

  浅浅初时还暗暗欢喜,觉得心上人眷恋自己,时日久了却越发感觉不对劲……那是股难以呼吸的桎梏感,好像他并不爱她,对她只是单纯的独占和控制。

  这还没嫁过去晋惕就对她多番限制,以后若真日日在一屋檐下,姻缘如何能谐?

  自打及笄之后,浅浅半夜就常常做同个噩梦,梦见自己身处昏黑的屋室内,周遭伸手不见五指,唯有窗边泄露微弱的天光,一个黑影好整以暇地伫立在那里,欣赏她痛苦挣扎的窘状,面带微笑,剪影隐约是个男人。

  每每梦醒她总是惊得一身冷汗,那真切的触感告诉她,梦是个预知梦。晋惕如今这般多疑多嫉,她深恐晋惕就是梦中那人,将来把她困于方寸之间。

  清霜见浅浅不语,还以为她乏了。几日来她因报恩寺之事一直辗转难安,左右时辰尚早,还不到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刻,清霜便帮她掖好被角让她睡个回笼觉。

  浅浅面对墙壁不言语,睡意全无,心绪更像密密麻麻的麻线,乱糟成一团。以往和晋惕争吵总是她先低头找晋惕求和,这次她却不想了。

  晋惕实在太像梦中那人,她虽舍不得这段感情,却也不敢继续和他交往下去。现下只能暗暗祈祷一切只是误会,他真的只是太在意她了才有如此作为,而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缘由。

  ·

  寿安堂,乔老太君正在和乔二爷议事。

  “母亲为何纵容萧家公子和浅浅同去报恩寺?”

  乔二爷腿上有残疾,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,做着给人行医问药的低微行当,事业无所建树,一直为乔老太君所不喜。直到他生下浅浅这个幺女儿,冰雪可爱,玲珑嘴甜,讨得老太君欢心,日子才好过些。近日来闻浅浅竟和魏世子闹龃龉,甚为关心。

  眼见乔老太君耷拉着三角眼,面色不善,乔二爷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,虚声补充道,“……儿子的意思是,若浅浅得嫁魏世子,那便是世子妃,乔家满门都跟着光耀。何必让萧家公子横插一脚,坏了好事?”

  乔老太君沉声斥道,“无用,就整天想着美事,也不想想魏王府是何等门第,那魏王位极人臣,会让自己的嫡子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吗?”

  乔老太君在乔家说一不二,宛如佛爷般,乔二爷脾气懦弱,闻言立时噤声。

  乔老太君唏嘘了声,要说浅浅,是从小养在老太君屋里,由老太君亲自带大的,老太君如何能不疼她?便是盼望她能嫁得好,两年前才拒了世交萧家的提亲。

  只是那魏王世子晋惕,无论人品还是出身,均是人中龙凤,尚公主也绰绰有余,不是乔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攀附的。

  浅浅与晋惕相好已两年有余,女已及笄男已及冠,正是婚嫁的好时机,晋惕却迟迟不提求亲之事,怕只存着玩弄玩弄的心思。若是魏王府将来说叫浅浅当个妾,乔家也允吗?老太君算计着前路渺茫,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晋惕头上。

  “老大命苦,年纪轻轻就去了。你这腿又跛成这样,敏哥儿还在念书,你倒是看看,乔家还有顶梁柱没有?这几个月办丧事,银两如流水花出去,可进一个铜板了?”

  乔大爷在时,尚可外出卖药材支撑整个乔家。如今乔大爷新丧,乔家骤失顶梁,乔二爷又是半个废人,再这么下去家门离被吃绝户不远了。

  乔老太君慨然抹泪说,“老大就是太拼命,身子吃不消,才落得个突发恶疾的下场,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。前些天又有那么一场天火,把他的遗物和药方都烧干净了,连他的棺木也险些化为焦炭,真是天要亡我乔家。”

  乔二爷知母亲素来偏爱大哥,也不接这怨天尤人之语,沉默一会儿,道,“所以,母亲是故意让萧家公子和浅浅多亲近的,好让萧家襄助咱家?”

  不然乔二爷想不出如何巧法,能让浅浅恰好雨天上山,又恰好偶遇萧家公子,萧公子又恰好把受伤的浅浅背下来。

  乔老太君还自垂泪,默认乔二爷此语。

  “最也那孩子,对咱们浅浅情有独钟,谁都看得出来。”

  萧邸只和乔宅一墙之隔,是再亲不过的近邻。萧家长子名槐序字最也,刚刚弱冠二十出头的年纪,白白净净一个少年。他继承父业,手上医术甚是高明,许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在他手上也能妙手回春。少有业成,流光溢彩,正是萧家肱骨一般的人物。

  从前萧家过得并不如乔家,这几年来萧最也在九州各地卖药材,发了横财,竟远远把乔家甩在后面。

  三个月前,萧最也和乔大爷一同往川蜀之地贩售一批灵芝,乔大爷路上心疾猝发不治而亡,尸体停厝在深山里差点腐臭。还是萧最也自掏腰包,带着棺材不顾世俗眼光奔波千里,将乔大爷护送回来。

  “那哥儿性情温润,脾气又好,常怀德心,儿子是知道的。”

  乔二爷又想说因为报恩寺背浅浅下山之事,萧最也还平白挨了魏世子一顿斥辱呢……但又怕再度说错话惹乔老太君恼怒,便咽下未言。

  乔老太君道:“正是,最也那孩子的人品过得去,所以老身才想到叫他扶持乔家一二,谅他也不会不答应。”

  乔二爷心道母亲此举实是牺牲了浅浅,拿浅浅吊萧最也,好让萧最也替乔家卖命,难道真把浅浅嫁与此人?虽说萧最也也算年少有为,但如何能比得上魏世子?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差不多。

  “母亲这是想撮合浅浅和最也?母亲别忘了,当年他来向浅浅求亲,您一口拒绝了,现下反复,怕是……”

  老太君又骂乔二爷蠢,“谁说真把浅浅嫁给他?只消得叫浅浅若有若无地亲近他,依颐哥儿那副脾气,定就会死心塌地。萧家虽比咱们富裕,却也终究是不入流的商贾,怎能真让浅浅明珠暗投。”

  当世重武轻文贱经商,老太君想浅浅若实在嫁不得魏世子,怎么也得嫁个书香门第。萧最也虽好,却只适合用来当青梅竹马的哥哥,不堪婚配。

  乔二爷至此方明白老太君的深谋远虑,放心下来,只听老太君又道,“老身合计着,左右乔萧两家的院子也挨着,干脆就推倒了围墙,合二为一。以后萧家就是乔家,乔家就是萧家,亲上加亲。”

  这么做对乔家百利无害,首先两家成一家,自此同根同爨,萧最也就不可能不帮扶乔家了。二来,既是同根同爨,那萧最也和乔浅浅就是同屋檐下的兄妹,不可能做夫妻,浅浅日后再行婚配萧最也也没话说。

  乔二爷道,“如此虽好,怕颐哥儿不会答应。”

  乔老太君道,“颐哥儿脾气随和,有浅浅在,不怕他不答应。你明日就叫你大娘子送口信过去,请颐哥儿来府上小聚,就说酬谢他送浅浅从报恩寺回来。”

  润润莺歌婉转,原是永安王府唱曲儿的伶人。

  她性情乖顺木讷,在王府兢兢业业,本来马上就能出府嫁给未婚夫,却被王爷选中,献给了帝王。

  润润入宫后,没日没夜地给帝王唱歌。

  帝王喜怒不明,天威难测,她须得时刻小心谨慎地服侍着,有时候唱得嗓子都哑了,才能博帝王一笑。

  帝王有一位专宠贵妃,两人常常同窗夜话,共剪西窗烛。

  润润须在旁边,声情并茂地给二人唱曲,或者托着痰盂,供贵妃娇笑着吐樱桃核

  贵妃是帝王的心头肉,润润不能稍有冒犯,否则就会受到苛责。

  只有在晚上,她服侍帝王侍寝时,他暗哑的眸才会瞥她一眼……

  直到那一日,贵妃被人毒害而死,帝王龙颜震怒。

  所有证据都指向润润,润润受尽了诬告,有苦说不出。

  冷风之夜,她独身一人逃上了皇宫高高的城墙。

  一暖冷酒葫芦下肚,她坐在城墙清寒的最高处,展翅一飞,仿佛就能摸到星星。

  冷情的帝王第一次红了眼,伸手小心翼翼地对她说,“润润,前面没路了,回来。”

  那是他第一次没称呼她封号。

  然而她却苦涩地摇着头,不断地后退,身形如蝶般落下。

  帝王嘶吼一声,一口血狂喷出来,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跳了下去。

  若她死了,他也跟着陪葬。

  ……

  后来,润润浑身无恙,却见帝王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,遍体鳞伤地跪在她的榻前,发丝尽数白了。

  他低哑地祈求,“润润,求你再看朕一眼吧,要朕死都行。”

  #是他三跪九叩登山,磨破了膝盖,折碎了骨头,才感动了诸天神佛,换来与她重见的机会。

  #却再也换不回女孩的一点怜悯。

  浅浅昨夜没睡好,这场回笼觉眯了良久。醒来时见窗外天色犹自阴沉沉的,宛若一张宣纸上泼满浓墨,便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,哑声唤丫鬟清霜什么时辰。

  清霜道,“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候。”

  浅浅颇有些懊恼,连给老太君和父亲母亲请安的时辰都错过了,连声埋怨清霜为何不叫醒自己。

  清霜道,“小姐这几日都睡不好,好不容易眯会儿,奴婢怎敢打搅。老太君素日里最疼爱小姐,不会因此怪罪您的。眼下倒有另一桩棘手之事……”说着递来一物,“魏世子给您送信笺来了。”

  闻魏世子三字,浅浅登时清醒。只见晋惕送来的那信笺呈桃红色,格外精致华丽,扉面撒有金粉,写着雄健斜逸的“浅浅亲启”四字,一看就是晋惕的手迹。

  清霜笑道,“恭喜小姐,定是世子爷悔了,想求小姐原谅,平常的书信可不会用如此情意缠绵的薛涛笺呢。”

  浅浅也微有讶然,伸手欲接过信笺,忽感头痛欲裂,信笺便没接住。原来她方才睡梦间又见到那个黑影,此刻犹有余怖,背腹的冷汗还未曾消褪。

  清霜把掉落在地的信笺捡起来,“世子专程派人送过来的,小姐不打开看看么?”

  浅浅思忖片刻,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心念,“先拿下去吧。”

  儿女情长是小,命运是大,在确定晋惕不是梦中那人之前,她不可再与他纠缠下去了。

  清霜极为疑惑,自家小姐这几日都在为魏世子惆怅,世子的书信真的来了,小姐又不肯接。

  不过清霜也不敢把魏世子的东西随意丢弃,妥善搁好之后,见浅浅已然起身坐在妆镜台边,自顾自地上妆。

  她道,“与我盘个讨喜的发髻,我得赶快去给祖母请安了。”

  清霜应诺,心想她家小姐虽在乔家行最小,却是最重孝道的。似这般晨昏定省,旁的哥儿姐儿都是能躲则躲,小姐却要往前赶。

  铜镜中的少女雪白花柔,虽只着一件白罗衫、披肩散发,却丝毫不掩其倾城丽色。晶莹剔透的双唇,红得像颗樱桃。清霜不禁又要感慨,怪不得魏世子和萧家公子都要争她。

  浅浅给自己画了个浅淡的桃花妆,粉颊白里透红,浑若无妆。祖母会喜欢她这般得体又天真的妆容的,乔大爷逝去月余,她不能弄得过于花枝招展,失掉分寸。

  梳洗完毕后,主仆二人撑着素伞往乔老太君的寿安堂去。

  乔宅所在的夏园构思精巧,屋舍清丽,一路上见黑燕掠檐低飞,细似银线的雨丝落在池塘中,激起圈圈涟漪,塘中游鱼排荇,好一派风雅雨景。然浅浅满腔心事,并无心赏景,豆绿的绣鞋只匆匆忙忙从石子路上踏过。

  入得寿安堂收罢伞,见乔二爷正陪着乔老太君说话。

  浅浅敛衽向祖母、父亲行礼,乔二爷板起脸说,“好没规矩,这都什么时辰了才过来,平日真是把你娇惯坏了。”

  还没等浅浅开口,乔老太君就训斥乔二爷道,“女孩家又不用像男子那般读书,多睡会儿怎了,就你老这般严厉。”

  慈然招呼浅浅,“淋湿了吧,到祖母这里来。”

  浅浅吐吐舌头,往老太君怀里去。

  乔二爷无奈,知道母亲对旁人疾言厉色,偏偏疼惜自己这个女儿。家中哥儿、姐儿那么多,也唯有浅浅能养在老太君膝下。当下祖孙黏糊,乔二爷插不上话,便寻个借口离去。

  浅浅眉眼弯弯,在祖母怀里蹭几下,软软道,“孙女今天确实起晚了,延误给祖母问安的时辰。祖母不让父亲训斥孙女,也不怕把孙女宠坏。”

  乔老太君轻刮她的鼻尖,“浅浅是祖母的福星,祖母就爱疼着浅浅,旁人爱怎么说怎么。”

  浅浅大名叫作乔若冰,只因在家中行最小,才得了浅浅这么个小名。戋,在《说文解字》中即是小之意。她得老太君的宠后,老太君总喜叫她小名,久而久之,家中长辈都跟随着这么叫,她的大名倒无人问津。

  乔家的后嗣中,女娃多男娃少,男娃天然更招稀罕。吴二夫人是浅浅的生母,乔老太君厌恶她膝下无子,厌屋及乌,连同她生下的丫头片子本来也是忽视的。

  只因多年前的某次出游,马车车轮忽现裂口,乔老太君跌下山崖差点归位,是年幼的浅浅恰巧救她一命。乔老太君迷.信,认定浅浅是福星,自此才对她青睐有加,放到自己屋里养。

  后来乔大爷猝亡,乔老太君沉溺在丧子之痛中,又是浅浅一直在旁侍奉安慰,叫乔老太君渐渐打叠精神,老太君对浅浅的这份疼爱便愈加浓重。

  即便乔大爷在时,乔家实际的当家人也是老太君。讨得老太君的欢心,便能得到全家人的重视。因而浅浅虽是个行末的小丫头片子,饮食居所、吃穿用度却可以与三房夫人生下的男娃比齐。同为乔二爷之女,相比之下,浅浅的长姊乔若雪待遇可就差得多了。

  浅浅从老太君怀中爬起来,绕到身后,灵巧的十指给老太君松筋骨。她常给祖母这么按,力道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处。

  “今日孙女来晚了,给祖母按一按,就当赔罪。”

  乔老太君搭住她手,“你这孩子这样尽心,待将来出嫁祖母都要舍不得了。”

  浅浅甜然道,“祖母舍不得孙女孙女便不嫁,一辈子都伴在祖母膝下。”

  乔老太君轻嗔道,“傻孩子别说胡话,哪有姑娘不嫁人的。”

  言及此处,便问问她晋惕现下如何了。浅浅略略凝滞,隐去薛涛笺的事情不谈。

  乔老太君道,“魏世子生得英俊,能嫁去王府自然最好。若不然,祖母也会为你寻个官宦读书之家,决不能埋没了你。”

  浅浅温顺说悉听祖母安排。

  乔老太君长叹一声,现下要担心的可不仅有浅浅的婚事,还有乔家满门的生计。

  乔家有意拉拢近邻萧家,派人请萧最也小聚,谁料撞个空,萧最也自那日从报恩寺回来就往扬州买茶去了。乔老太君便又往扬州加急送一封信,说宴席已经备好了,叫他买完茶速速归来,有要事相商。

  如此又隔四日,萧最也回到临稽,乔家这场小宴才得以开起来。

  乔家自丧了大爷后,许久不曾热闹,今日除去大房的哥儿姐儿热孝期不出,余人均来饮宴。虽不曾张灯结彩,乔家人们却也三五成群地坐着说话,热热闹闹,一扫数月来的愁云丧雾。

  跟萧最也同道来的还有南城邱家的大公子邱济楚,两人是幼时同窗,这些年走南闯北常常一块经商。两位哥儿俱风姿挺秀,吐属温雅,立如雪纸帙卷,长久奔波在外也不见铜臭市侩气。

  宴席未始,乔老太君亲亲近近地和萧最也寒暄,“前日浅浅胡闹,落雨了还要上山烧香,幸而贤侄送她回来,老身不胜感激。”

  萧最也道,“些微小事何足挂齿,老夫人不必萦怀。”

  乔老太君道:“听说还碰上了魏世子?人家权高势高,不是咱们这种门第可以顶撞的,见面须得迁就些。”

  萧最也未及回答,便听得屏风后一阵银铃般的少女笑声。原是浅浅正坐在屏风后,和长姊乔若雪说些私房话。她今日着身玉涡色的水田小夹袄,南天千岁绿的苏绣长裙曳地,玉雪可爱,甜美如蜜。乍见萧最也,笑靥微有一滞。

  四目相对,萧最也走过去,“浅浅妹妹。”

  浅浅也招呼道,“最也哥哥。”

  萧最也问,“妹妹那日扭伤脚踝,如今痊可了吗?”

  浅浅道,“已大好了。倒是最也哥哥,没有伤到哪里吧?”

  那日萧最也背浅浅下山,恰好被晋惕撞见,晋惕冷眉冷目,揽过浅浅照直朝萧最也猛踹。萧最也没有防备,晋惕又是武将出身,手上有劲,差点跌下山崖去。

  萧最也摇头道,“你看我还往扬州买茶,像是有事吗?”

  浅浅沉吟着说,“他是个唐突的,你别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
  这个他自是指晋惕,表面上似在怪罪晋惕,言语间却又充满了回护晋惕之意。萧最也晓得内中情由,微微一笑,也不介怀。两人谈及此处,再无下文,心照不宣,都礼貌得过分,不远不近,不亲不疏,始终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。

  邱公子循着这边望来,浅浅身后的乔若雪登时红透了半天脸颊,起身就要跑开。浅浅拽住乔若雪的手,低声道:“姐夫来啦,却跑甚么。”

  一耽之下邱济楚已然走到,乔若雪更如煮熟的蟹子,惶然不知所措。原来乔若雪在今年初春和邱济楚定下婚事,只待邱济楚买定临稽闹市的宅子,便行婚配。未婚夫妇相逢,才如斯羞涩。

  好在此时开席解围,一家人在围桌坐定,老太君居主位,萧最也、邱济楚居客位,乔二爷、吴二夫人,若雪若雨浅浅各自按叙齿坐好。

  乔老太君盘算着并园的事,敬过酒后本想开门见山,却又感不合适。毕竟萧最也从前向浅浅求亲被乔家给拒了,此时反过来有求于萧家,着实难以启齿。乔老太君便专挑些闲话,见萧最也腰间佩有一块莲花形玉佩熠熠生辉,便问起典故。

  萧最也温和道,“只是普通的玉石,因是家母生前所赠,便时时戴着,不忍摘去。”

  乔老太君夸萧最也有孝心:“你母亲在时,也常常过来和老身说话,现下想来还甚为缅怀。这两年你们年轻的忙着做生意,咱们两家都疏离了,以后还是要似这般多聚聚才好。”

  说着给乔二爷使个眼色,乔二爷也附和道,“贤侄在扬州可能不知,昨日风雨交加,打了一宿霹雷。今晨醒来,咱两家的隔墙竟被劈倒,看来误打误撞老天爷都以为咱们是一家子呢。”

  萧最也眉梢轻挑,“小侄归家时亦好纳闷围墙怎生倒了,原是如此。”

  乔老太君见萧最也和善,似并无抵触之意,心下对并园之事添了三成把握。嘴角牵动,刚要提出两家日后不如归成一家,互相扶持互相照应,却先听萧最也轻轻道,“那侄儿明日就去找工匠来重新砌上。”

  乔老太君下意识皱了皱眉头,不知萧最也是否在装傻。

  席面陷入短暂的僵局之中,余人各自低头夹菜,缄默无语。半晌,浅浅先端起觥杯向萧最也道,“那日得蒙最也哥哥出手相助,还未酬谢,浅浅这杯酒便敬最也哥哥。”

  萧最也礼貌推搪,浅浅捧酒仰头饮尽。

  吴二夫人见自己女儿酒后面似桃花,犹如一朵白荷带清露,宛然动人;而萧最也姿貌非陋,风度翩翩,恰似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,心念稍动,便欲撮合二人。

  “侄儿怎么老把自己当外人,待什么时候娶了浅浅去,咱们亲上加亲,不就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嘛。”

  吴二夫人大名叫吴暖笙,颇是个直肠子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。此言一出,桌上众人均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,浅浅更愣在当场,一排细细的雪牙微启,不知何言以对。

  老太君面色铁青,乔二爷瞪了瞪吴暖笙。

  浅浅重新坐下,喜怒不形于色。

  席面俨然再度陷入安静中。萧最也垂首,眉眼干净温柔,说出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,“多谢二伯母,只是小侄已有心上人,就养在城南的五里巷子内,恐辜负伯母美意了。”

  他这话如晴天霹雳,劈得乔家人耳蜗嗡嗡直响。本以为萧最也对浅浅一往情深,不料完全想岔了,时过境迁,人家现在早已有未婚妻。

  想来也是,萧最也今年已二十有三,哪个公子哥儿到了这年纪身边还没个女子侍奉的,就连一向洁身自好的邱济楚也都定了婚。萧最也常年奔波在外,手头又富裕,养个外室消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
  浅浅很快缓过神来,又给萧最也斟了一杯,“我也只把最也哥哥当哥哥。”

  吴暖笙撇撇嘴甚为尴尬。老太君的脸色恰如屋外阴沉的天空,浓得快要滴出水来。话谈到这份上,也不用再想着什么并园不并园的事了,只劝萧最也道,“今日的菜好,多用些,多用些。”

  余下再无话。

  这场宴吃得分外膈应,因为萧最也,晋惕已经误会一次了,浅浅不想再多生枝节,因而临走前也没来相送萧最也。邱济楚惦记着自己的婚事,倒是和乔若雪依依惜别。

  若是顾及脸面,乔家本不该再和萧最也提并园之事。然乔大爷死后乔家确实失了顶梁柱,家底虚得不行,若再无银钱入库怕是就要鬻屋卖地了。

  乔二爷送萧最也出去时把并园之意明白说了,本以为会得到萧最也的回绝,没想到萧最也道,“原来老太君是这番意思,倒是侄儿领悟迟钝了。”那样子仿佛完全不知道。

  乔二爷见他方才在席间谈吐清透,哪像被蒙在鼓里。此时有求于他,也不好直接点破,便问萧最也是否愿意并园。

  萧最也不置可否,推诿说此事还要询问萧家长辈的意思。萧家能当家做主的长辈差不多都死绝了,这话自也是句虚言。

  萧最也离去后,乔二爷心绪难平。也就是乔家一时有难周转不过来,才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萧家。待将来浅浅嫁到魏王府去,飞黄腾达,整个乔家都跟着扶摇直上,焉会把这一介小小商户放在眼中。

  吴二夫人因为说错话被乔老太君罚站规矩,不站足三个时辰不允用膳。老太君乃合家之主,吴暖笙虽为一房主母,却也无人敢为她求情。

  连乔二爷也责怪她:“你真是糊涂,浅浅的婚事岂是你能做主的?就不该叫你上饭桌。”

  吴暖笙噙着泪,辩驳道,“浅浅是我的女儿,她的婚事我如何不能做主?我知道,为着乔家的荣华富贵,你们宁愿把她送进王府做妾。”

  乔二爷恼她胡言,气得拂袖而去。

  浅浅躲在抄手廊的朱漆柱后,等天色完全昏黑,才敢和竹嬷嬷一起偷偷给吴二夫人送饭。竹嬷嬷用酒水把乔老太君盯梢儿的侍女引开,浅浅趁机上前,将米饭和菜肴给吴暖笙,“快吃吧。”

  吴暖笙愣片刻,受宠若惊,“你给我送饭?”

  浅浅乜着眼睛,“以后别再乱说话了。”

  吴暖笙又委屈起来,“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?我就是这个性子,想到就说了,又不是存心的。”

  浅浅道,“存心还是无心,你自己的处境自己清楚,小心些没错处。”

  “什么处境,不就是没给他老乔家生出个儿子么?那老虔婆总是吹嘘服侍老太爷一次就有了身孕,也不想想,她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。当年我那第一胎若没滑,定然是个儿子的……”

  浅浅不欲听她啰里啰嗦地抱怨,催促赶紧用膳,一会儿叫老太君的侍女看见就糟了。

  吴暖笙道,“总算你还有点良心,知道我还饿着。不过浅浅,为娘在饭桌上说那一番话也是为你好,萧最也是个安分人,会对你好。若嫁给晋惕,你以后会过得很惨的。”

  浅浅道,“为何?”

  “凭咱家门第,万万高攀不上魏王府。晋惕现在和你好,不过图你一时的容色。而且你真以为老太君撮合你和晋惕,是为了你的姻缘考量么?错了。”

  “大房屋里的敏哥儿,是咱家唯一的男丁。老太君现在虽也疼你,论地位却万万比不上延续香火的敏哥儿。把你嫁去魏王府,是提前为敏哥儿铺路。有晋惕当乔家女婿,将来敏哥儿还不是想娶哪个千金娶哪个?”

  浅浅缄默,吴暖笙此言她之前也想过,当时觉得利用归利用,晋惕也确实是良婿。她在乔家吃穿了十几年,若自己的婚事真能为家中哥哥铺路,也没什么不好。不????????????过近来她为噩梦所缠,想嫁晋惕的心思也淡了。

  吴暖笙不无遗憾,“萧最也就不一样,他没那么高不可攀。若之前他求亲时你嫁给他,夫妻俩定能举案齐眉。现在倒好,他已有相好的在外面,什么都晚矣……”

  浅浅有自己的打算,虽不听吴暖笙的话,却也不和她多争辩。半晌竹嬷嬷过来,低声道,“老太君的侍女快吃完酒了,该走了。”

  浅浅点头,告诉吴暖笙她会在老太君面前求情,收走碗筷,和竹嬷嬷隐没在暮色中。

  连日来的雨水乍停,暮色苍茫,一弯镰刀新月挂于漆空之上,云雾阵阵。地面四处鸣蝉,清风徐徐花影遍地,夜色不胜静谧。

  萧最也用罢乔家的酒席后,和邱公子一道乘马车归去。若是回萧家老宅,拐出乔宅门就是,不必乘什么马车。如此奔波,定然又要往五里巷去了。

  虽如此猜着,邱济楚还是多问萧最也一句。后者双目阖闭,长而微卷的睫毛翕动着,低低嗯声,显然醉意有些上头。

  临分别前,邱济楚忍不住问:“你如今心中,到底还有浅浅妹妹没有?你养个外室在五里巷,是真的喜欢,还是只为了气乔家人?”

  萧最也道,“这从何说起。”

  “听闻那只是一个风尘女子,和浅浅没法比,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?”

  萧最也停顿片刻,说:“也没什么,瞧着好看,便养了。”

  邱济楚皱眉,“我还道你对乔浅浅忠贞不渝,非她不可。”

  萧最也一笑了之。他掀袍下得马车去,撂给邱济楚句话,“明日仍在百花洲会面,扬州的那批药材还有些细节要跟你说。”

  邱济楚应下,打道回府。

  繁星在天,长风振树,别院中栽种的海棠花含苞欲放,蕊瓣散发幽香。萧最也踱步进去,被清净的花香一熏,酒意略略苏醒些。素衣佳人正伫立在海棠花树下,柔柔道,“爷来了?”

  萧最也也没进屋,就在海棠树旁的石凳坐下。良辰美景,夜景正佳,月姬过来为他按太阳穴,“爷今日又饮酒了,该少喝些。”

  月色溶溶下,一枚海棠瓣静谧无声地落在月姬微垂的眼皮上。萧最也伸手帮她拂去,指尖滑出一道迤逦而狭长的曲线。二人的气息交织,月姬看得心动,舌头抿了抿,手指不受控制,似乎也想摸摸他的眉眼。

  萧最也说,“这几日诸事缠身,腾不出工夫来看你。”

  月姬呼吸紧促几分,“不妨,爷只要还记得月姬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牵起他垂于腰间的玉带,乖顺地伏在他的膝头,“爷既买下我,我就生生世世都是爷的人。”

  萧最也平静无澜,没接这话。他薄唇微启,在她耳边轻轻道,“你为什么觉得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,我又不曾给你什么名分。若在百花洲,应该有不少恩客疼你吧?”

  月姬含羞侧过头去,眼波如水,声细如蚊,“爷难道不信我吗,爷是我第一个男人,以前没有……没有男人碰过我的身的。”

  萧最也流露几缕玩味,抬起她白嫩的下巴道,“我亦不曾碰过你的身啊。听闻你持身清白,用锥子扎伤过好几位客人。我若碰你,是不是也得挨几个血窟窿?”

  月姬怔怔,失声道,“爷和他们不一样的。”

  “为何呢?”

  “这个世界上,我知道……只有爷对我是真心的。”

  月姬依恋着身边的男人,忽而摸到他佩的莲花玉佩,做工精致,触手生凉。抚摸着玉石,宛如在抚摸男子的脸颊。萧最也睥睨着她,捏住她不住颤抖的细白指尖。

  “我今夜留下,你肯么?”

  他心平气和地问她,语声低哑,又像在诱惑她。

  月姬霎时失语,心跳蹦到极点。她红唇张合,头晕脑胀之下方要吐出“好”字,却听萧最也道,“说笑的。”

  他掏出银票给她。从那厚度来看,着实是不小的一笔。

  “上次的钱用光的话,接着用这些。”

  月姬捏着厚厚的银票不胜失望,萧最也每次过来都只为了给她送银票。他花大价钱把她从百花洲赎回来,却从不在她这儿过夜,好生令人难以索解。

  “爷……”

  萧最也拍拍她发怔的脸蛋,未有丝毫留恋,起身便要离去。

  月姬脸色忽而绯红,忽而雪白,有些难堪,追上前两步叫住他。

  “爷留下吧,我愿意。”

  萧最也停住脚步,海棠花香忽浓忽淡,凉凉夜风之中,只听他身侧玉带细微脆响之声,和他的一句“早些睡”。

  方才的缱绻恍若没发生过一般,只余空寂。

  月姬伫立在原地,隔良久才缓过神来。

  晨光熹微,太阳隐没在茜红的碎云之后,云彩被镶嵌上万道金光。临稽城既是皇都,也是五湖四海的草药与瓷器集散之地,市肆繁盛,车水马龙,人群如蚁,熙熙攘攘往来不绝。

  萧最也今日身着青衣,一早就在百花洲等候邱济楚。两人常常在此处品茶议事,掌柜的都认识。竹叶青纤细的茶叶在沸水中旋转舒展,饮罢了两盏,见邱济楚姗姗而来。

  “昨夜美人在怀,今日-你竟也起得来。”

  萧最也叫邱济楚坐下缓口气,才和他谈起生意上的事。

  邱济楚道:“听说柔羌产一种夜明玉石,呈蝉形,近来临稽好多豪绅巨富都争相收集。若你得空,我想着咱俩不妨往柔羌走一趟,可比倒腾药材赚钱多了。”

  萧最也忖度着,“家中祖上是行医问药的,我即便经商,也是和药石打交道,还真不敢违背祖训轻易转行。”

  邱济楚不屑,“偏你墨守成规。”

  思来不禁有几分羡慕萧最也,萧家即便到萧最也这辈衰落了,却也终究是医药世家,清流不染,子孙都有一技之长傍身。不像自己门衰祚薄,父亲早死母亲改嫁,如今家里大权都由继父掌控着,他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都给他那酒鬼弟弟还赌债。

  萧最也鉴颜观色,“你那无赖弟弟又和你要钱了?”

  邱济楚闷口茶,心里堵得慌。

  “他们穷疯了,竟想用给若雪的聘礼去赌,我是不可能容得他们的。”

  邱济楚早已决定,待迎娶乔若雪过门后,就张罗分家,领新妇搬入新宅,和这些腌臜人划清界限。

  说着话琵琶女过来卖唱,琵琶波波波如珠坠玉盘,曼妙的腰肢弯下来,比之春日杨柳还纤细几分。萧最也单手支颐,漫不经心观赏片刻,丢给琵琶女一吊钱,唤她走近些。

  女子甚是感激,婀婀娜娜又跳了几支舞,曲调柔靡万端。一曲终了,低声问他是否需要榻笫上那种侍奉,萧最也却兴致已尽,婉言谢绝,卒饮了茶便离去。

  两人出得百花洲来,邱济楚调侃道:“如今你倒是处处留情,不过此等野花再香,也不及浅浅妹妹的万中之一。”

  萧最也若有若无瞥着邱济楚,随口道:“与她有何关系了。”瞧那样子分外疏冷,倒似对乔浅浅毫不在意。

  方当此时忽闻街巷处传来骚动,大喊“抓贼人”,原是一锦衣小姐为贼偷所扒窃,正纵下人捉贼。

  那小偷穿着邋遢,在人群中跌跌撞撞,刚好撞上萧邱二人。邱济楚会些粗浅武艺,路见不平便顺手擒住那小偷。小姐和下人奔过来,气喘吁吁地从小偷手中夺回钱囊,连声道谢。

  只见那小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,面似秋月,矜持清贵,一看就是大家闺秀。她自称姓赵,从乔陵大老远来临稽投奔亲眷,不想入城刚一下马车就遇上贼人。身旁的蓝袍男子名唤德贵,是她的随身小厮。

  邱济楚拧着那小偷的胳膊,道:“这贼人大白天的就敢行窃,合该送去官府吃板子。不过小姐独身外出实在危险,合该多带几个护卫。”

  赵小姐道谢不止,目光依依流转,却停驻在旁边未曾开口的萧最也身上。萧最也垂垂眸,便也附和句:“正是,临稽虽是皇都,却远没到路不拾遗的地步。”

  德贵点头哈腰道,“是,是,今日事发突然,承蒙两位公子仗义出手,待我们寻到亲眷后定然多派人手,保护小姐。”

  邱济楚见这一主一仆贵气不凡,怕不是寻常人家,便好奇问:“在下不揣冒昧,赵小姐的亲眷是哪家?我等皆是临稽本地土人,应该没有不知道的。”

  德贵颇为豪气地报出家门:“魏王府晋家,公子可听说过?”

  晋家……

  萧最也和邱济楚对望一眼,神情皆晦暗不明。魏王府晋家,那岂不就晋惕府上,还真不是冤家不聚头。不过倒也不必明言,道几句客套话敷衍过去了。

  德贵又问起两人的门第,萧最也说,“萍水相逢,贱名实不值一提,有缘自会再见。”

  当下德贵还要扭送贼人往衙门去,便和邱济楚两人就此别过。

  表姑娘赵鸣琴呆呆望着那抹萧然的青衣背影,喃喃自语道:“临稽还真是风水宝地,大街上就能遇见这等俊朗脱俗的男子,也不知名讳如何……”

  魏王府内,正氤氲一场疾风暴雨。

  明眼的下人都看得出来,世子今日心情并不好。平素这个尊贵的男人就冷峻又威严,今日他从魏王妃那里回来便绷着脸一言不发,更显得恐怖。

  侍卫罗呈跪于面前,只听男人传来森冷的问声,“你把信交给她,她没回信?”

  罗呈不太敢直接回答。

  晋惕神色峻然,“她是真移情别恋,决心与我断绝是吧?”

  从前浅浅依赖他,每每闹变扭总是主动来找他。如今倒是长本事了,他的信她都敢不回。

  罗呈小心翼翼道,“据说,乔家有个什么表哥,老是缠着乔姑娘,世子在报恩寺遇上的男子就是他。”

  哐啷,茶杯粉碎在地面。

  晋惕记得浅浅那什么表兄,据说是个治病的郎中,同时也做些药材生意。那日会面时,那男子气度平平,也无甚可取之处,不知怎么就迷惑了浅浅。他堂堂世子之尊,比一介药材商人不知矜贵了多少倍,浅浅竟也会猪油蒙心。

  罗呈道:“探子说昨日乔家老太君还摆宴请那位萧公子,场面隆重,怕是有意把乔小姐许配给此人。那日在报恩寺,世子就该解决掉此人,以绝后患。”

  晋惕两眼如深深的黑洞,射出杀意的光芒。他起身披了件斗篷,绝然就要往乔家去。

  萧最也算什么东西呢,不过是一介庶民,寻常仕商,连半纸功名都无,也敢碰他的浅浅么。捏死萧最也,比捏死蚂蚁还容易。

  方走到庭院,就听魏王妃厉声道,“往哪去!今日表姑娘远道而来,你不去迎接也就算了,还想去找乔家那小狐狸精不成?”

  晋惕定定转过身来,“母亲,她不是狐狸精。”

  魏王妃道:“不管怎么说,今天你必得留在府上,等着给表姑娘接风洗尘,那才是你真正的未婚妻!”

  晋惕唇角抿成一条线,声音也硬几分,“恕儿难以从命。”

  说罢唤了罗呈出府。

  魏王妃怒不可遏,有心杀了乔家那勾引自己儿子的贱蹄子。正生着气,下人来说赵家表姑娘赵鸣琴到了,因路上遇见贼人被偷窃钱囊,才稍晚些。有些受惊,此刻在前厅坐着。

  赵鸣琴是乔陵赵阁老的爱女,此番上临稽来,原是奉父命与晋惕完婚的。魏王妃不敢怠慢,叫人好生奉茶,自己马上便过去。欲叫人把晋惕叫回来,晋惕却早已不见踪影了。

  赵鸣琴坐在前厅之中,对魏王妃母子俩这番争吵并不知晓。

  她心神恍惚,一会儿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,一会儿又按按怦怦跳动的心脏,街上那抹青衫,总是在脑海挥之不去。至于来此的目的,王妃对自己热不热情,堂兄来不来迎她,仿佛都不重要了……

  ·

  昨日浅浅给吴暖笙送完晚膳后,特意在乔老太君面前为母亲说了几句好话,乞恳祖母莫要再罚吴暖笙。

  浅浅道:“孙女忤逆祖母的意思是不孝,看着母亲受罚而坐视不理亦是不孝。求祖母怜惜孙女则个,饶恕母亲,别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。”

  这话半撒娇说出来。她目光清澈,皮色如上好的羊脂玉,好生灵秀可爱,在乔老太君手臂上蹭一蹭,乔老太君也心软了。

  “祖母不是非要和你母亲过不去,只是昨日在宴席上她那番话太不得体,好像你非嫁给萧最也不可似的,弄得乔家颜面尽失。”

  浅浅道,“孙女已将祖母的意思告知母亲,母亲亦深深有悔,祈愿祖母能宽恕。”

  乔老太君无可奈何,想起昨日宴席上发生之事,兀自忐忑难安,便郑重问道,“祖母只问你一句话,你是钟情于萧最也么?”

  浅浅沉吟片刻,青涩说,“最也哥哥好虽好,终究没有功名在身。况且他已有心上人,和孙女怎能再结鸳盟。孙女将来即便要嫁人,也非得是王侯将相之子不可。”

  说到此处,忽念起多日不见的晋惕,微有黯然。

  乔老太君这才放心,揉揉她蓬松的脑袋,“这才是祖母有志向的好孙女。萧最也经商卖药风尘仆仆,家底不厚,哪里配得上你,祖母还是更盼着你嫁到魏王府去。”

  浅浅自小厌恶大家族间长辈安排的相亲,更不喜萧最也这般门当户对的老好人。不能与自己真心欢喜的人长相厮守,出嫁还有什么意思,莫不如一辈子待在乔家。

  若晋惕不是梦中那人,该有多好?

  ……

  入夜,晋惕这名字如魇魔般缠绕着她,叫她忧思辗转,睡也睡不踏实。梦中黑影再次靠近,将她禁锢住,恶魔般在她耳边低喃着什么。她想逃,却逃不掉。

  浅浅再度被惊醒,借着清冷的月光瞪向床帐上繁复的花纹,栗栗危惧,大口喘粗气。

  晋惕送来那封桃红的薛涛笺,就静静躺在妆台奁盒之中。她想有些话得和晋惕当面问清楚,不然思维总难免陷于谜窦。

  翌日午牌不到,萧家送来口信说愿意遵从乔老太君之请,推倒萧乔两家间的隔墙,从此两家合二为一,同根同爨,互相扶持。至于姓氏,萧家人依旧姓萧,乔家人依旧姓乔,泾渭分明。

  乔老太君喜出望外,本以为萧最也记恨着拒婚的旧怨必会拒绝,没想到轻轻易易就松了口。说来也可以理解,萧乔两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,谁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。

  乔二爷立即邀萧最也入府详谈细节,欲举行个典仪,轰轰烈烈地推倒墙壁,把并家之事昭告天下。

  萧最也计较片刻说,“咱两家素来交好,同气连枝,如今合并举不举行仪式都不打紧。只是大伯父亡故的时日尚浅,大房的世兄世妹们还戴着热孝,实不宜太过招摇。”

  乔二爷连连拍脑门,真是喜昏了头,竟然忘记乔家还在服丧。见萧最也思虑周全,为人又体贴和善,事事能为乔家着想,心下更觉踏实。今后萧最也便是两家的大公子,顶梁柱,有他那高明的医术和经商手段,乔家不愁门祚不盛。

  萧最也复又将账本等物交予乔二爷,包括这些年经商收纳的银两流水、铺面房屋、田产佣户、珠宝马匹,事无巨细地罗列。其中还有几张配药的秘方和数本萧家祖辈传下来的行医手记,都是极其珍贵的孤本,乃萧家安身立命的根,竟也坦坦荡荡地拿出来共享。

  乔二爷哪见识过如此珍贵的医籍,瞧得两眼直冒光。萧最也说还有一部分医书和账本放在乔家老宅,事发仓促来不及整理,日后会陆续送过来。

  他能这般毫不藏私将家底交出来,乔二爷深感错怪萧最也了,感激又愧疚,热泪也要洒下来。也亏得萧家的长辈差不多都死光了,否则那群老狐狸肯定不容许萧最也这单纯的孩儿如此全盘托出。

  乔老太君亦为以往算计萧最也而惭色,本该礼尚往来,也给萧最也看看乔家的家底,可乔家这几个月来办丧事银钱光出不尽,亏虚得很,负债累累,拿出账本来只会凭空惹人嗤笑。若非火烧眉毛,也不会急着与萧家并园。

  萧最也体察心意,便道:“按叙齿排,以后侄儿便是萧乔府的大公子了,理当担起两家重担。从前的事都是从前了,债我会还上,钱也会赚回来。”

  当下乔老太君对萧最也前嫌尽释,她膝下福薄,孙儿就只有敏哥儿,此时见萧最也一表人才皎若玉树,聊生慈爱之情,当场便认下这个干孙儿来。

  自乔大爷死后,乔家一直担心被吃绝户,这下有萧最也这男丁做顶梁,可算排解了心腹大患。

  两府的夫人姨娘哥儿姐儿都换新衫,喜气洋洋,围观两家围墙的推倒。其实前些日阴雨霏霏,围墙早就被滂沱大雨冲倒了,此时不过是把残余的砖头瓦块拆去,清理干净。

  浅浅也和长姊乔若雪混在家人中看热闹,她盈盈妙龄,一身白.粉裙,鬓角堆凤丝,笑起来分外娇痴无邪。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,虽顾念着乔大爷的丧事只燃半串,却亦增添了不少吉庆氛围。

  萧最也瞥见她,朝她颔首示意,“浅浅妹妹。”

  鞭炮声太响,人声听不甚清。浅浅走近些,甜笑嫣然,“没有这围墙挡着,以后我是不是要管最也哥哥叫大哥哥了?”

  萧最也脉脉凝视她的玉容,“是呢。”

  浅浅嗅着他雪袖上丝丝缕缕的旃檀香气,单纯地问:“那大哥哥身价这么高,待浅浅日后出嫁时,是不是得给浅浅封一份厚嫁妆?”

  萧最也微怔,半晌淡淡道:“好,浅浅想要多少,我就出多少。”

  两人解颐对笑,真宛若同胞兄妹一般。旁边的乔若雨闻此,不悦地插了句,“最也哥哥好生偏心,给若冰厚嫁妆就不给我嘛?”

  萧最也应承,“自然都给。”

  虽如此说,还是浅浅与他的关系更近些,旁的姐妹比不了的。从前两人有婚约时态度拘谨相敬如冰,如今各自觅得佳偶,倒一别两宽,对彼此放下芥蒂,那亲近之态较以往相去何止倍蓰。

  推倒围墙后,全家人便到屋里说话。邱济楚也来乔府凑热闹,趁机与未婚妻乔若雪见面。

  邱济楚和老太君介绍起他和萧最也花钱请的护卫——杨钢,端是个铁塔般黑壮的汉子,相貌魁梧,腰粗膀阔。外出经商运货时不时会撞见打劫的贼人,有杨钢在可以安心。

  阖家其乐融融,浅浅本正在和乔若雪坐在耳房吃果子,清霜忽过来耳语几句,脸色立变。她佯装身体不适匆匆离开前厅,和清霜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后门走去。

  原来是魏世子晋惕找上门来了。

  晋惕一身鸦色金纹玄袍伫立在门外,眼露冷光,凹凸起伏的五官上氤氲着斑驳的阴影。他身后还跟有一铁甲护卫,身高八尺,威风凛凛。

  暌别数日,浅浅没料到他会来堵她。方推开小门,见晋惕这般凌厉的架势,便吓一跳,犹豫着不敢出来。

  晋惕却已瞧见她,沉沉道,“怎么不认识我了?贵府大放鞭炮,热闹非凡,乔小姐有新人就不记得旧人了吗?”

  说着上前两步,径直握住浅浅的手腕,骨节分明的手指朝她下巴一捏,迫使她两只清亮的眸子盯视自己。

  浅浅有瞬间的眩晕,不愿和晋惕在乔家门口纠缠,欲挣脱却是徒劳。

  晋惕在她衣袖间轻嗅,眉梢轻挑,“你身上果然有其他男人的味道。”

  浅浅愠然,“放开我。”

  晋惕质问道,“这几日-你为何躲着我?”

  “我没躲着你,难不成我没主动找你,就是躲着你吗?”

  “那我给你写的薛涛笺,你为何不回?”

  浅浅声腔微颤,沉默不语,眼角不由自主渗出丝丝泪花。晋惕见她落泪,心略略软下来,垂首吻吻她眼角,“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。好浅浅,说,你今生只爱我一个男人好不好?”

  浅浅忆起梦中被囚的光景,无名火浮上心头。

  “你凭什么要我保证,你要求我今生只你一个男人,你自己又来我家提亲,娶我当正妻了么?母亲说你只是玩弄我,看来真是不错。”

  晋惕闻此痛心,不怿道:“我有说不娶你么?你我身份有异,你知道我今日抛下了什么,冒着多大的风险来见你的吗?”掐住她的手腕,就要把她往身后的马车上塞,“看来我今天必须带你走。”

  浅浅不从,奋力挣扎。厮缠中她的嫩腕被晋惕保养得锋利的指甲划出血,发髻上的朱钗也松散下来。

  清霜在旁看着急得团团转,欲回府叫人,却被晋惕身边的罗呈拿剑指着,动也不敢动。

  正自紧要关头,萧最也推开小后门来,朗声道: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

  萧最也身后还跟着乔府的护院,足足有五六个人,其中包括武功高强的杨钢。晋惕不由得稍稍松手,萧最也上前几步揽过受惊的浅浅,轻声问候句,随即将她半掩在身后,“世子爷想在大庭广众下强抢民女么?”

  晋惕警告,“萧最也,你不要多管闲事。”

  萧最也素手一挥,“她是我世妹,岂能算多管闲事?我萧家虽然门户不堪与魏王府比,却也见不得家中姑娘生生在门口被掳走。”

  浅浅方才受惊非浅,被划破的手腕渗出血迹,满脸都是凌乱的泪。她恐惧之下,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不自觉地拉住萧最也的一截衣袖,似婴孩颤颤拉住大人手指似的。

  这动作落在晋惕眼中,引起巨大的妒火。他视线轧过萧最也,径直问浅浅,“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走?”

  浅浅怎会愿意,方才被强掳上马车的那一刻,她几乎可以认定晋惕就是梦中那人。她沉默,不敢与晋惕对视……勾着萧最也的小拇指,反倒有几分缱绻的味道。

  晋惕杀意暴涨。

 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,晋惕不愿僵持下去,临走时戾然丢下一句,“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开我了。”嘴角尽是冷笑。

  随身侍卫罗呈见主人受挫,也对萧最也颇为恨毒。罗呈是绿林道出身,从前做越黑杀人、风高放火的勾当,偶然为晋惕所救才金盆洗手。方才晋惕若下令让他强掳浅浅,他还真就敢做。

  这主仆二人离开,浅浅才敢喘口气。方才她被撕扯得不清,双脚到现在还是软的。满腔悲郁倾泻而出,迎着风簌簌泪下。

  萧最也安慰她莫哭,又摘下自己的外袍与她披上,哄她回府去。浅浅见萧最也满脸关切之荣,心中五味杂沉。以前她对萧最也总是藏有心思,半拿捏半欺骗,今日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他。

  待乔老太君和吴暖笙等人闻声赶来时,晋惕早已走远。乔老太君乍然见自己孙女被欺负成这般模样,怜惜得心肝都颤,连声怒骂冤孽。吴暖笙神色轻蔑,仿佛在说早知晋惕不是什么好东西了,你们偏不听。

  家丑不可外扬,当下乔老太君命人关闭乔府大小门,遣清霜扶浅浅回房梳洗休息,再做计较。其实人人心知肚明,并计较不了什么。魏王府盛宠正浓,在临稽几乎是只手遮天的地步。乔家一介布衣,如何能与官斗,受了欺负也得暗吞哑巴亏。

  浅浅郁郁无欢,回过头去,欲言又止地望向萧最也,流露复杂的情愫,半是在感激半是在担忧。

  萧最也理解她的意思,长睫微遮,遣退清霜道,“我扶她回去吧。”

  伸手搀浅浅,缓步往浅浅所住的桃夭苑。浅浅深垂螓首,一路无话。过了甚久甚久,才喃喃道谢,“方才多亏最也哥哥。”

  萧最也嗯了声,心中不知思索何事。虽说是扶,他手却始终虚搁在浅浅肌肤上,他的身体亦与她相隔几十寸的距离,规规矩矩,似有意避免与她接触。浅浅既没主动向他解释晋惕,萧最也便也没问。

  浅浅自忖定是萧最也看见她与晋惕纠缠不休,觉得她水性杨花操守混乱,这才与她划清界限。

  往桃夭院的小径无人,水畔石旁,玲珑透风。路过几间花厅,木色已旧。时有几只蛱蝶翩翩而过,形体轻盈,安谧无声。两人虽然并肩而行,内心却犹如隔着天堑,男有婚约女待嫁,身份实在尴尬,谁也没有太多的话要对彼此说。

  许久,萧最也才中规中矩劝她一句,“那是个权势遮天之人,性子又偏执,将来没准会因为你做出些害人害己的事。”

  浅浅自然知晓他话中所指,嗫嚅道,“祖母也不大愿意把我嫁给他,已经在寻找别的亲事了。”

  萧最也道,“老太君考虑得是。”

  方才浅浅划破了手腕,此时兀自渗血。入得桃夭苑,萧最也便拿来药酒和绷带,一应下人都被他摒走,他亲自给她的皓腕包扎。细腻的指触隔着两层薄透的纱布反复摩挲,他的体温透到她手腕上一些,她的脉搏也传到他掌心上一些。

  萧最也身上独有的清香,雪白衣袖,云似地舒缓。明明整日与铜钱银票打交道,那冲夷的气息却似暮色里柔和的皎月。以前他向她求亲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,五官尚未长开,如今却俊秀得般般入画,出落成大公子的模样。

  他对旁的女子是否亲密不得而知,但他对她的这般动作并不逾矩,只是浅尝辄止的兄妹之谊。

  浅浅想起他养在五里巷的佳人,忽生好奇,不知能叫他青睐的美人是怎生模样。他们夫妻日后在一块,闺房画眉之乐,共剪西窗烛,又是怎生地恩爱。

  细忖来难免令人忧郁,若晋惕不是梦中那黑影,夫妻恩爱本也该属于她的。只可惜,只可惜。

  她心念稍动便问:“最也哥哥将来会不会送我出嫁?”

  萧最也瞧她一眼,轻轻捻着她皓腕悬挂的明珠。他没再像之前当着乔若雨时那样说客套话,而是问:“妹妹想得如此长远么?”

  浅浅落寞道,“这个家中,唯有最也哥哥靠得住。我一介女子,将来若出嫁免不得像今日这般被夫家欺负,只盼哥哥.日后娶了嫂嫂后,还能记得浅浅。”

  这话有些矫情和讨好,但她必须要说。明面上乔家人人疼她,实则乔老太君重男轻女,乔二爷宠妾灭妻,她夹在其中身不由己之处良多。

  萧最也出身低微固然不能托付终生,但他却可以当她良好的后盾。她跟他要厚嫁妆也好,求他庇护也罢,不过都在为她将来嫁高门打算。她深知未来丈夫或许不能依仗,哥哥和血亲却能。若娘家有这么一位靠得住又有财的亲哥哥,在婆家做起事来也不用束手束脚。

  萧最也闻听她此言,“浅浅真如此担心的话,不嫁人就好了。”

  浅浅道,“最也哥哥愿与心爱的嫂嫂缔结鸳盟,浅浅又怎能在乔家当一辈子老姑娘?你还没答我方才的问题。”

  萧最也在她手腕上系了个精巧的蝴蝶结,宠溺揉揉她脑袋。两人从前本来要谈婚论嫁的,阴差阳错之下才误失姻缘。此时独处,疏离中带着暧.昧,暧.昧中又隔着疏离。

  他温声,“我既答应给你嫁妆,焉有不送你出嫁之理?且莫要胡思乱想了。”

  浅浅取得他的保证,心下稍稍宁定。以萧最也的慷慨和财力,将来必会护着她顺着她,给她个十里红妆也说不定,保她风光此生。即便梦中那人真是晋惕,晋惕真要将她囚困,他也会把她救出来。

  包好伤,两人同坐到躺榻上。浅浅从香枕下掏出一嵌花穗的香囊,送给萧最也,说是今日相救的谢礼。

  “我怎能收浅浅妹妹的东西?”

  浅浅道:“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的,我绣了许多个,最也哥哥就拿着吧,若不喜欢随意打赏人也好。”

  萧最也会心笑,诚然对她说,“我很喜欢。”

  浅浅被晋惕折腾一场,神思倦怠。萧最也今日无事,便拿着团扇给她摇风,许久等她完全入睡才离去。

  月上中天,乌鸦鸣叫。

  魏王府,晋惕颜色沉暗地回来时,表姑娘赵鸣琴正伴着魏王妃赏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昙。

  闻晋惕归来,魏王妃冷声道:“客人在这儿,还不过来问候?”

  晋惕缓步走近。

  赵鸣琴抬头见自己的未婚夫生得如此丰神俊朗,傲然有神,芳心不禁暗暗震颤。他对自己的种种无礼之处,一时也能原谅。

  然晋惕目不斜视,对如花似玉的表姑娘瞥也不瞥半眼,跪下只给魏王妃见个礼。

  魏王妃引荐道,“这位是赵阁老家的千金鸣琴,小时候你们常在一块荡秋千,还记不记得?”

  赵鸣琴知晋惕地位高,是父亲精细为自己选的夫郎,婀婀娜娜道:“鸣琴见过世子。”

  晋惕兴致不高,只淡淡应声。那姹紫嫣红的女子既非浅浅,是美是丑,便和他无半分干系。

  魏王妃唤晋惕的小字,“子楚,带鸣琴往清凉台去转转,那边地势高月色正好,能眺见整个临稽城的夜景呢。”

  赵鸣琴羞涩地等晋惕邀请,不想晋惕拒道,“儿子今日还有朝廷上的要务得处理,难以奉陪。”

  转身而去,半点不拖泥带水。

  赵鸣琴愣在当场。

  魏王妃怒气火炽,欲喝住晋惕当场发作,又怕赵鸣琴瞧笑话,便虚声解释道:“他今晚确实有事,不若老身亲自带姑娘观景?”

  魏王妃本不是这等低声下气之人,手段雷厉风行,府上曾有好几个试图勾引晋惕的丫鬟都被她杖毙了。此时温言相呵,不过是怕赵阁老知道晋惕与一小门小户的三流女子纠缠不清,退掉与晋家这门婚事。

  赵鸣琴不明不白撞个钉子,甚是委屈,月色再好也无心赏了。她初来临稽时蒙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襄助,本以为临稽处处都是和善的好人,没想到未婚夫会给她如此大的气受。

  她假意对魏王妃说困乏,便离得前厅。出门见罗呈正和自己的小厮德贵在一树影后,德贵表情愤怒,似在据理力争。

  罗呈懒洋洋道,“我家世子就是这个性子,心里装了一个人,就装不下第二个。”

  德贵愠然道:“我们小姐是世子的正头未婚妻,世子怎能如此欺辱她,心里装别的女子?”

  罗呈道:“凡是讲求先来后到,乔家姑娘先和世子相遇,世子就喜欢上了。乔小姐将来必定是世子的人,你家小姐若气不过,趁早赶紧退婚……”

  赵鸣琴听半晌,后面是什么没有再听。她红唇紧咬,捏着骨节,独自立于萧瑟的夜风之中,好生气苦。

  原来那晋惕早有相好的才对自己如斯冷淡,自己不远千里从乔陵来到临稽,就是被人嫌弃得退婚的么?

  她心绪激荡之下,就欲转回前厅就此退婚。转念一想却又不妥,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,即便要退婚也得是父亲提出来,焉能有女儿家自己过问婚事的?

  思来想去,还是应修书一封给赵阁老,叫父亲为自己主持公道。

  赵鸣琴脚踏枯叶发出微微声响,那边谈话的德贵立马知觉,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过来。罗呈见她偷听,轻蔑嗤笑,也不道歉。

  德贵道:“小姐,他魏王府欺人太甚,这等污浊之语,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

  德贵自幼伴在赵鸣琴身边,把赵鸣琴看得犹如自己的天神一般,敬慕不已。赵鸣琴叫他跪下舔自己的鞋,他也是舔的。

  赵鸣琴虽失望,却没想象中那般失魂落魄。既魏王府不仁,那就休要怪她不义了。她得在临稽好生吃吃玩玩,不枉来这一遭。

  再者,她也不必在晋惕一棵树上吊死,若是在临稽觅得什么其他权贵家的潇洒公子哥,她顺便换门亲事也不是不行。譬如那日在街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就甚好,只憾不知他是哪门高第。

  赵鸣琴给父亲赵阁老写过信后,心情沮丧,不愿在死气沉沉的魏王府与魏王妃虚与委蛇,便带了德贵上街散心。

  西南这一片市井格外繁华,果子行、丝行、米市应有尽有,银钱交易,络绎不绝,人间烟火气分外浓厚。只是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,街上行走的却并不多。

  德贵殷勤介绍道:“临稽是皇都,也是天下闻名的瓷都,城内熙熙攘攘常有洋人往来,好不兴盛。只是此处靠近乔南,乔南女子以内敛保守为德,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,轻易不会抛头露面。即便上街也会遮面纱,青呢小轿抬着。”

  赵鸣琴不屑,“皇城没用的规矩真多,不如家乡乔陵好。我虽是大家小姐,但偏不喜坐轿,偏偏不戴面纱。”

  德贵附和着笑几声,见赵鸣琴绣鞋上沾有一小块泥巴污迹,俯身小心翼翼擦干净。赵鸣琴面色如恒,对他这般体贴照顾,只当寻常。

  主仆二人又闲逛半晌,不愧是水乡,城中处处皆是水,能撑船的水径倒比陆地还多些。越往前走越是繁华,一弯流水,两岸金钉朱户,行人穿着豪奢。

  赵鸣琴望见不远处红楼画阁,花光满路,心生向往之情,正要一探究竟,德贵却拦住她道:“小姐,不能再往前了,前面就是百花洲了。”

  百花洲,便是本地最大的秦楼楚馆。形形色色,男欢女爱,自是人间风花雪月。赵鸣琴略略尴尬,哦了声,便即回转。

  新雨过后,湖面放眼皆碧,轻烟笼湖,舟似蚁聚荡漾在山青水绿中。

  赵鸣琴买了枚菱角边走边吃,菱肉清脆甜美,鲜味俨然溢出唇腔。她兴致不错,欲渡船游玩,便招呼泊岸的一艘,“船家,到对岸去多少钱?”

  她的声音传过去,船身晃了晃,过片刻主人才弯腰从篷中走出,道:“见谅,是私船,不渡人。”

  赵鸣琴好生失望,四处的渔船都卑贱兮兮的,唯有这一艘造型古朴,雕镂精美,看上去像件风雅的好物,配得上她千金小姐的身份。

  德贵刚要带赵鸣琴另觅其他,却见她面容怔怔,忽然流露欢喜之色……原来船的主人不是别人,正是她前日在街上遇见的公子。

  萧最也亦怔了一怔,“原来是赵家姑娘。”

  赵鸣琴实没想到自己念念不忘的公子,竟这般轻而易举地遇上。

  她花容俏笑:“公子还记得我。”

  上次未曾问名已是毕生大憾,赵鸣琴不愿错过这次相遇的机会,眼神示意德贵,叫他替自己邀萧最也一叙。

  德贵立即道:“还未酬谢公子上回搭救的恩德,今日既逢缘,小姐做东请您到春芳斋吃个便饭如何?也好聊尽三杯水酒之谊。”

  萧最也微有为难,他船上还有成批的茶叶和药材,过了午牌便要交易,若和赵鸣琴往酒楼去,只怕会耽搁,便道,“俗人俗务缠身,暂时走不脱。若小姐不嫌,便请上船来喝壶热茶吧,我顺便渡二位到对岸去。”

  赵鸣琴哪管在什么地方,只要能与他多接触就是好的。当下芳心窃喜,佯作内敛模样上了船。

  篷船四面透风,摆设雅洁,萧最也斟上一盏香茗,香味清幽,提神醒脑。见旁边的德贵还毕恭毕敬站着,便道:“这位郎君也一同坐下来罢。”

  德贵惊恐,他只是表姑娘的仆役,如何敢和主人共席。然萧最也待人和善全无架子,于这等俗世礼节毫不在意,德贵却之不恭,推辞几下也半推半就地坐了。

  船缓缓排开莲蓬,四面俱是佳景。赵鸣琴边啜饮着茶,边偷窥萧最也,他漆黑的长发用一枚木簪松松挽发,举止文雅,颇有古时魏晋名士之风流。赵鸣琴刚被晋惕羞辱一场,此时看萧最也,只觉得处处都好,处处都可人。

  刚巧她要和晋惕退婚,便萌生几分以萧最也为婿之念。

  赵鸣琴计划着询问萧最也的名讳,后者正递一盏热茶给德贵,道:“说来惭愧,我那日初见二位时,还以为二位是兄妹。”

  赵鸣琴脸色略略发黑。

  德贵局促不安,忙解释道:“公子可莫要这般误会,小人卑贱之躯,小姐的一介走仆罢了。”

  萧最也称歉,是他走眼了。此时船身微微摇晃,赵鸣琴光顾着看萧最也,没留神竟泼茶在身下跪坐的竹席上。她愧道:“对不住。”

  萧最也道了句没事,俯身帮她收拾。赵鸣琴也跟着胡乱擦拭,两人的手指隔着层半湿不湿的衣料不经意相触。萧最也幽深的眸掀起来瞥她一眼,赵鸣琴顿时浑身麻木,心脏咚咚直跳,脑海大片空白……迷迷糊糊中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飘入鼻腔,却像是其他女人的。

  莫不成他已娶妻?

  德贵抽出巾帕给赵鸣琴,萧最也借此移开了身子。赵鸣琴致歉连连,凝神瞥见萧最也腰间的花穗香囊,似出自女子之手,更加印证心间猜想。

  她伸出手指,“这……?”

  萧最也托起腰间之物,解释道:“这个吗,是昨日舍妹送的。区区鄙陋之物,叫赵姑娘见笑了。”

  赵鸣琴轻叹口气,还好是妹妹。

  不知不觉船行至对岸,赵鸣琴无心观景,一颗芳心皆系于萧最也身上。

  赵鸣琴叫德贵先上岸候着,自己却迟迟不下船。她衣袖还是湿的,借着岸边垂柳花影的遮挡,若有若无又蹭了下萧词安的手背。两人心照不宣,德贵既然不在,也不必那么矜持。她道:“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,下次我还能再遇见你吗?”

  萧最也似怜似厌,疏离中夹杂一丝缱绻。他白净若明透的指节轻轻搭上赵鸣琴的下颌,诱惑着,将她秀色的脸颊抬起来,眸底有东西晦暗不清。赵鸣琴随之震颤,周围浓郁的花香直透鼻窦,熏得人昏昏欲醉。他在她耳边气息倾洒,“我家世不好,你不会再想见到我的。”

  赵鸣琴全身骨节纷纷如融化。

  这时德贵在不远处招呼,萧最也便送赵鸣琴下去,好言好语辞别,才纵舟而去。赵鸣琴回味着他方才暧然不清的话,喜愁交加,呆立良久,浑然似泥塑木雕。

  ……

  乔府,乔老太君把浅浅叫过来商量对策。

  晋惕那日的行为实在令人后怕,若浅浅真被晋惕强行掳去,被占清白,那她岂不就成为无名无分的外室,有何脸面做人?

  乔老太君道:“不妨和魏王府明言,他魏王府若想要你做儿媳,干脆赶紧下聘礼、立婚书,似这般不清不楚下去,最后吃苦的只有咱们乔家。”

  浅浅依偎在老太君怀里嗯了声,她其实也甚犹豫,相恋了这么久,若说她对晋惕无情是假的,可若就此嫁入王府,又顾虑重重。

  老太君道:“瞧他那日的模样,也是真心在意你,想来不会善罢甘休的。他真娶你为正妻的话,你就嫁,咱们全家都盼你嫁得好。至于其他不必担心,天塌下来都有祖母和你最也哥哥呢。”

  浅浅黯淡道,“最也哥哥能替我挡晋惕一次,却不能次次都替我挡。”

  乔老太君继续自己的话茬儿,“做妻可以,做妾却不行,你须得叫晋惕知晓。我乔家的女儿还没有给人做小婆的,便是天子的贵妃也不行。”

  浅浅心想晋惕倒也不是故意吊着自己,或许他实在有困难,他那个王妃的妈,着实不是省油的灯。聘礼多少、婆母刁难,都不是她最着急的事,她真正想弄清楚的,晋惕究竟是不是那个让她陷入无尽噩梦的黑影。

  近来梦中那人越发清楚了,他有时候会轻轻剥掉她的衣衫,两相拥抱中,她可以朦胧地看见那人肩上有一块胎记,指甲盖大小,绯红的颜色,如流动跳舞的火焰,形状恰似佛经中描述的红莲业火。梦中那人的体温那样炽热,炽热得几乎要把她融化掉。

  若是可以剥开晋惕的衣衫,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胎记,一切就真相大白了……可这不能做到,她是未嫁女,怎能行如此荒唐之事。

  计较着心事,浅浅回到敞厅,见乔若雪和若雨两姊妹正在喂鱼。乔敏也在,他近来书读得不错,春闱有希望考中举人。兄妹几个俱在,却在说着萧最也的坏话。

  乔敏向来轻蔑商人,鄙视萧最也这等没半点功名的白丁。近来因合院之事,乔老太君和乔二爷又都对萧最也甚为推崇,乔敏便更加不爽。

  论理他才是乔家这一代的男丁,将来乔家合该他来掌权。没事合并什么院子,这下好了,叫萧最也平白无故抢走了当家的位置。

  浅浅听几耳朵,晓得乔敏只爱逞口舌之快罢了,纸上谈兵,其实并无什么真实本领。乔敏想娶名门千金,还不是得靠她这妹妹先嫁去魏王府来换。只是她对萧最也也是半利用半防备,懒得因他而得罪自家姐妹,便佯作没听见径自去了。

  回去拆开晋惕给她的薛涛笺,细细阅读,耽搁了整整一下午。晋惕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挽留与爱慕之情,缠绵悱恻,直透纸背。

  浅浅合闭信封,闭目良久,心下好生难以委决。她对晋惕其实还有爱念,欲跟晋惕把话说清楚,可因着上次的教训,她再也不敢私下单独见他了。

  萧最也将茶叶和药材交付后,又往钱庄去,把乔家因丧事而欠下的两万贯外债还讫。诸事完毕后暮色霭霭皎月已出升,他便打道回府。

  萧乔两宅之间的围墙既已推倒,回萧家也是回乔家。

  乔老太君知萧最也连日来为乔家奔波还账辛苦,命庖厨烹了一大桌子菜,鸳鸯牛肚丝,火烤金银猪蹄、樱桃甜汁焖鱼、荷叶梨肉、白丝卷……琳琅满目,杯盘交叠,满满当当的,阖家聚在一起举杯犒劳于他。

  席间又谈起萧最也的婚事,如今萧最也既愿帮衬着乔家、又对浅浅无非分之想,乔老太君是很愿意为他做媒的。

  若雪和若雨都好奇未来嫂嫂,浅浅提议道:“不若最也哥哥哪一日带妹妹们往五里巷去,也好提前拜见拜见嫂嫂,做个认记。”

  她一饮酒就上脸,此时眼尾泛红喜动颜色,莲白罗裙,天然美丽,恰如碧桃蘸春水。

  萧最也凝视她半瞬,微微笑说:“碎挼花打人,我怕得紧。成婚却是不急的。”

  乔老太君心叹,如今若雪和若雨的婚事都定了,唯有浅浅和晋惕纠缠不清着。能和魏王府缔结鸳盟自然是好,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系在晋惕身上。

  将来等萧最也成家立业,还得叫他多为浅浅留意着。他常在外面行走,必定比她这坐井观天的老妇人多认识些豪爵勋贵。只要是四品官以上的门第,浅浅都可以考虑。

  东聊西扯,又谈起了往事。当年乔老太君在临稽郊外的李家山遇难时,浅浅不过六岁。马车车轮开裂,乔老太君被受惊的马摔下,跌在悬崖下昏迷不醒。那地方荒山野岭,有豺狼出没,随行的护卫丫鬟都四散逃命去了,唯有浅浅巴巴跑到驿站,哭着求驿官救老太君的命。可怜小姑娘稚嫩的年纪,跑得绣鞋也丢了,浑身是泥巴,豺狼猛虎都不怕,只哭着喊着救祖母。

  浅浅涩然垂下头,“这事祖母说过很多遍啦,还提做什么。”

  乔老太君慈然道,“浅浅就是祖母命中的贵人,咱祖孙俩相互庇护着,谁也离不开谁。”

  此刻阖家俱在,乔老太君却丝毫不掩对浅浅的偏袒之情,就连男哥儿乔敏都受到了冷落。有老太君在一天,浅浅就是乔家毋庸置疑的明珠,谁也动不了她。

  乔二爷和吴暖笙均微有自得之色,三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。

  萧最也也赞道,“浅浅妹妹自幼就是有孝心的。”

  浅浅望向萧最也腰间的莲花佩,“最也哥哥把母亲的遗物随身佩戴,不也很有孝心么?”

  萧最也幽幽道,“虽然如此,远不及妹妹。”

  他抬箸为她夹了一片笋丝,笋丝浸在冰中,晶莹剔透。言有尽而意无穷,他要说的并不是字面,而是什么更深的含义。

  ……就仿佛他知道了什么。

  浅浅垂下头,口中慢慢咀嚼着笋丝,不知怎地一股凉意溢过唇腔直冲天灵盖,连带后脊梁骨都跟着凉。

  余下乔老太君与乔二爷又谈家里的闲事,女眷们各自说话,嘈杂热闹。杨钢蹑进厅室中,在萧最也耳边道,“公子,外面有人找您。”

  萧最也微疑,暂时辞别老太君等人,和杨钢一路往萧家正门口。来客不是别人,正是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顾时卿。

  暌别经年不见,两人早已断了联络,却不知为何今日忽然造访。

  顾时卿对萧最也甚是热络,带了两大箱子的土仪。

  请客入室,奉上三杯水酒后,顾时卿道:“当年你父母出事,你撂下白鹿洞的课业回来奔丧,同窗们都巴巴等你回来。谁料你一去不返,继承祖业,做起药材生意啦。我在临稽费好大劲儿,才找到你这儿来。”

  萧最也年少时确实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两年书,和顾时卿只是泛泛之交,实说不上亲厚。顾时卿冒昧造访,正乃无事不登三宝殿,不是有事相求,便是有利可图。

  萧最也常在商人中摸爬滚打,于人情处事这一套心知肚明。顾时卿将带来的礼物件件展示给萧最也看,原来土仪只是最表面的一层,箱子底下尽是绫罗珠宝、银票金银。另个箱子中,小心存放有古画真迹和佛经典籍,都是常人求而不得的稀世孤本。

  顾时卿道:“当年约好‘苟富贵毋相忘’,小弟幸而发达了,小小菲仪不成敬意,还请兄弟收下。”

  萧最也神色甚是平淡:“时卿兄特意造访,有话不如明言。”

  顾时卿不卖关子,“小可斗胆,问萧兄家中是否有位如花似玉的妹妹?”

  萧最也眸中冷光闪了闪。

  顾时卿继续道:“萧兄和乔小姐昔日有婚约我知道,但你那位妹妹可不是平凡人,她为魏王府的世子爷所青睐,不是常人所能肖想的。”

  萧最也瞥着那些黄白之物,“原来顾兄早投在魏王府门下,今日是特来游说我的。”

  顾时卿道:“虽然如此,小弟也真心为萧兄好。人生在世,你我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,虽现在偶然发迹,不知什么时候就急转直下了,怎能斗得过真正的贵人?”

  “就譬如前日,萧兄有几条命敢当面顶撞魏世子?况且你妹妹和魏世子情投意合,她早已是魏世子的人。魏世子来带走自己的女人,有何不对?当年萧兄若在白鹿洞书院考□□名,加官进爵,现在或许能与魏世子较一较。然萧兄现在只是药石商人,说不好听点属下九流,须得拎得清自己的身份。”

  这话说得直白,萧最也听罢目光沉沉,并未反驳。

  顾时卿估摸着他可能动摇了,进而指着那两大箱宝物道:“这些都是魏世子赏给萧兄的,足够本钱再开一间大药铺了。若是萧兄明白魏世子的意思,就收下。”

  萧最也沉吟片刻,起身去审视那两个大箱子,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那些冰凉的珠宝,似乎对这些富贵颇有兴趣。

  顾时卿满拟此事圆满,准备回去和晋惕复命,却听萧最也举重若轻的一句,“恕难从命。”

  ……

  乔家大爷在时,做的原本是倒卖草药的生意。乔二爷因腿有残疾无法外出经商,便一直给人看病,多年来因老实稳干倒也攒下些许名声,时不时还有机会入勋爵府第给贵妇人们问诊。

  奈何他医术其实并不精,误诊之事时有发生,一趟诊下来挣不到钱反而被勒令赔钱。如今萧最也年华正盛,担当乔家顶梁柱之责,乔老太君便琢磨着叫乔二爷退下来养腿,莫要再四处惹事了。

  然乔二爷嗜好医术,端是个闲不住的人,对乔老太君的劝告左耳进右耳出,仍然四处给人瞧病。乔老太君无计可奈,只得由他。

  浅浅上次被晋惕吓怕了,连续几日来自封在深闺不出。需要什么贴身的物件,都是叫清霜上街去买。清霜每次出门,都能带来不少外界的消息。

  临稽百姓都在议论着魏王府世子爷要娶世子妃的事,对方乃乔陵赵阁老的嫡女赵鸣琴。

  清霜愤愤不平:“魏世子当真是个负心人,缠弄小姐,还要娶正妻,把小姐当成什么人了?他是存心想让小姐做妾。”

  浅浅正自梳妆,听晋惕要议亲,手中画眉的笔骤然断了。她怅然若失,丢下眉笔,躺在锦被上把脑袋埋起来也不说话。明明是一段孽缘,她极力劝自己忘掉,却怎么也忘不掉晋惕这个名字。

  她哑声道:“他要议亲与我何干,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和我说。”

  清霜语塞,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小姐嘴上说不相干,其实还是在意他。”

  浅浅缄默,棉被内传来细细的哭声。半晌哭声又停止,似乎不是为晋惕而哭,而是哭自己命苦。她流了一场眼泪,释放压力,哭后反倒好受多了。

  乔老太君要靠着萧最也给乔二爷还债,因而数日来格外讨好萧最也,流水似的珍馐美酒,日日不重样地烹饪。这日仍然等萧最也一道用晚膳,等来等去等得众人都饥肠辘辘,也不见萧最也归来。

  问邱济楚,邱济楚说今日他单独去卖货了,没和萧最也一道。

  月上中天,临近夤夜,萧最也仍杳无音信。乔敏和乔若雨等人都困倦不堪,先行回房休息,唯浅浅留在寿安堂陪乔老太君等着。

  乔老太君有种不祥的预感,命人出去四处寻找萧最也。两拨家丁兜兜转转,整个临稽城都找不见人。乔老太君厉声命其再找,邱济楚也感事情不妙,领人往湖边踅摸。

  折腾了一夜,才见杨钢扶着萧最也回来。萧最也气息奄奄,右手手臂沾满鲜血,双颊更苍白得可怕。

  “一伙黑衣人烧焚我家商船,还逼公子跳湖。”

  饶是杨钢这铁骨铮铮的硬汉,亦灰头土脸,脸上有零星泪水,“有人存心想要公子的命!”

  乔老太君这一惊非小,险些晕厥过去。浅浅搀着祖母,见萧最也伤成这样,亦暗暗咋舌。

  乔二爷手忙脚乱地将萧最也扶进内室,欲为他请郎中医治。然伤者却疲惫地摆摆手,示意不必。原本论起行医用药来,萧最也自己便是临稽城数一数二的行家,与其叫那些庸医迁延病势,不如自行医治。

  他低声念了几味药,都是止血护气的,乔二爷听罢立即去准备。邱济楚拿来银针和药酒等物,帮他施针。

  邱济楚只是卖药材的商人,于接骨一道并不熟悉,甚至连穴位都不大能认清,还得靠病人指导着下针。

  当下欲剪开萧最也血污的衣襟,却被萧最也轻轻制止了……原来乔老太君、若雪、浅浅等府上女眷俱在,萧最也如何能众目睽睽地袒露肌肤。

  浅浅会意,借口将乔老太君等人暂时请出去了。她心下戚戚然,也盼着邱济楚能把萧最也救回来。

  杨钢也受轻伤,长剑丢在旁边,两个侍女正给他上药。

  乔老太君道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,何人这般欺辱我乔家?明日老身便去临稽府报官,还没王法了不成?”

  杨钢道,“八成是魏王府的人。”

  乔老太君骇然,“魏……魏王府?乔家并未得罪过魏王府,何以至此?”

  杨钢皱眉摇头,定定盯向老太君身后的浅浅,神色怪异,似看什么红颜祸水一般。

  浅浅被他盯得浑身发虚,今日之祸莫不是因为自己?那日晋惕欲带走她时,萧最也曾出言阻拦。以晋惕的权势和手段,萧最也被寻仇报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
  当下难堪已极,又兼愧疚,垂下头来贝齿紧咬,不敢面对杨钢。

  “那些人对公子说‘这只是个警告’。警告什么?自是为着您的宝贝孙女。”

  浅浅听此嘲讽之言,眸中沁着泪花,又气又怒。若晋惕此时就在面前,她真想给他两耳光,问他这么做有何意义。

  乔老太君见不得旁人谴责自己孙女,便道:“胡说,你们许是生意上得罪其他人了,也未可知。人家堂堂魏世子,怎会行如此伎俩寻仇报复。”

  杨钢冷笑道:“那敢情好,就祝您孙女早日嫁入魏王府,百年好合。我家公子的一番好心,全被狗吃了。”

  老太君顿时愠怒,她在家中那是老佛爷般的存在,怎容低贱的侍卫诋毁。

  “放肆,你是什么人,敢如此对老身说话?”

  杨钢常年在乔湖行走,本是莽夫一个,骨头比铁石还硬。眼见话不投机,鼻子哼了声,一瘸一拐地离去。

  乔老太君怒气更盛,要遣人将其拦住。

  浅浅连忙劝道:“祖母,算了。”

  此事因她而起,本就是她连累了萧最也,怎能再和他的下属起争执。

  乔老太君也憋着闷气,听杨钢方才的意思,似是魏世子怪罪萧最也与浅浅走得太近,故而才给点教训敲打萧最也。

  伤人者既是魏王府,明日乔家也不用去临稽府报官了。以晋家今时今日的爵位,怕是皇帝都要礼让三分,别说打折萧最也一条臂膀,便是将他直接屠掉杀掉,也无人敢过问一句。

  乔老太君怜悯地望向浅浅,浅浅擦去眼角零星的泪花,沉默片刻,眸色渐渐坚定,道:“明日我去魏王府找晋惕。”

  乔老太君道,“胡言,你一个姑娘家,怎能抛头露面。况且你还指望着嫁入魏王府呢,要去也得是你父亲登门赔罪。想晋家那种有名望的侯爵之府,不会抓着理不放的。”

  浅浅苦笑,“事情到这般田地,祖母以为我还能嫁入晋家么?”

  乔老太君却认为晋惕派人殴辱萧最也,都是因为在意浅浅之故。若此时把话挑明,清清楚楚告诉世子浅浅只对他一心一意,对其他男人并无非分之想,没准晋惕头脑一热真迎娶浅浅当正室呢。待孙女成为魏王府长媳,平步青云,看谁还敢轻蔑乔家。

  “此事自有祖母为你谋划,你不用担忧。”

  祖孙二人又磋磨良久,才见邱济楚从内室中出来。他脸上并无过多悲伤之色,想来萧最也性命无虞。

  老太君至此方放下心来,紧绷的精神一松,便困倦得再也撑不住。

  浅浅欲陪老太君同回寿安堂,邱济楚却拦住她,哑声在她耳边道,“我方知道他是为你回绝了魏王府给的金银贿赂,才遭此骨裂之祸。你就这般走了,不去看看他么?”

  浅浅心下愧疚,默然点点头,请乔老太君先回房安眠,自己随后就来。

  乔老太君也觉对不起萧最也,叮嘱浅浅深夜里莫要和陌生男子独处太久,免得生出什么闲话。

  浅浅缓缓推开内室之门,闻见一股浅淡的血腥味。窗子半开半遮,清凉的夜风洒进来,萧最也正靠在檀木床头边阖着眼睛,肤色被月光映衬得很白很白,双唇也色淡如水,甚为虚弱。

  闻她进来,他微有讶然,“浅浅妹妹还没去休息么?”

  浅浅嗯声,脚步沉沉朝他走去。她掀开衣裙轻轻跪坐在他床下的软垫上,目光恰好与侧卧的他持平,“对不住最也哥哥,是我害你受苦了。”

  半只小蜡,一灯如豆。萧最也眸中微光明灭,温柔道:“没事,与你无尤。”

  “其实……”

  浅浅想起方才邱济楚的话,粲齿竭力挤出一个笑来,“哥哥何必那么傻,和魏王府过不去?魏王府若真给你金银,收下便是。左右祖母也希望我嫁入晋家,我早晚是晋家的人呢。”

  其实她将来做不做晋家妇实尚未可知,这么说不过是欢脱氛围罢了。她原指望着萧最也能被她逗笑,可他气息冰冷,柔腻的指尖只缓缓搭在她双唇上,叫她莫要再说下去。他问,“是老太君想让妹妹嫁入晋家,还是妹妹自己想嫁入晋家呢?”

  浅浅一怔,忌惮着他手臂有伤,便没乱动。她咽咽喉咙,不知怎地对他讲了句实话,“是祖母想的,我自己却也想。但若魏王府如此欺辱哥哥,我定不可能委曲求全的。”

  萧最也莞尔,“别。妹妹怎可因我耽误终身大事?”

  浅浅见他并无怃然之意,便也和气地笑笑。她情不自禁摸摸自己被他滑过的双唇,麻麻-酥酥的,似有种别样的感觉。她没太多接触过男人,即便从前和晋惕在一块时,也没逾越那最后的防线,此时心神却有些乱。

  她不过盈盈十七,许多道理尚不明白,也不晓得单纯以兄妹的角度来看,萧最也摸她的唇是否过于亲密?他从前向她求过亲,或许曾经钟情于她。

  浅浅斟酌着措辞,悄声问他,“最也哥哥前几日说会在娘家永远庇护我,给我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,但我若执意嫁给晋惕的话,哥哥说的还算数吗?”

  她似在不断提醒他,她会嫁给别人。

  萧最也长眸狭了狭,诸般情绪藏匿于夜色中,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半晌,他还是善解人意地道,“当然算数。妹妹不用想太多,近来你时常做噩梦,便是忧思过度所致。”

  浅浅大疑,“你怎知我近来做噩梦?”

  “见你目下微有乌青,白日魂不守舍,便知是夜有所思的缘故。若要择婿,也须得选个不令妹妹恐惧的,否则我如何放心地把妹妹送出嫁?”

  浅浅吁叹了声,差点忘记萧词安便是医者,这种事一看便知,倒瞒不过他。她并不想把自己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告知他人,便岔开话头道:“是,祖母自会帮我选最合适的人。今日天色已晚,浅浅不便再过多打扰哥哥,这便回去了。”

  萧最也朝她颔首,身子尚还虚弱,无法起身相送。浅浅帮他枕好枕头,吹灭蜡烛,才提灯离去。临别时两人互道好梦,虽然折腾一宿天都快亮了。

  清霜在外等候着浅浅,护送浅浅一道回桃夭院去。

  浅浅满怀心事,琢磨着此事不能不了了之。若乔家能任晋惕如此欺辱,那她将来嫁给晋惕又能有什么地位了?即便有乔老太君和萧最也这两杆枪替她在娘家遮风挡雨,恐怕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。

  虽然乔老太君不叫她出面,但她还是非见晋惕不可。或许乔老太君的想法是对的,晋惕就是因为还在意她,才一次次挑起事端。

  与其在乔府被动受人支配,不若她主动行动,利用晋惕的这点爱慕之心,把他的庐山真面目扒出来,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梦中那人。左右这一道坎儿,她早晚都得过。

  只是她须得当着许多人与晋惕相见,再不能私下里了。否则他若真把自己掳去做外室,大势去矣。

  ·

  萧最也的身子还未痊可过来,隔日清早便有许多人前来萧家门前,闹闹哄哄地挑事。原来萧家的商船被烧了,里面许多珍贵的药石也跟着付之一炬,这些人都是来要债的。

  由于记账的字据也被焚毁,死无对证,部分下三滥的商人便趁此机会多要价,甚至有的明明没在萧氏订过药材,此时也来狠狠敲竹杠。

  萧最也在床榻上体力难支,邱济楚便苦苦应对这些人。眼见着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一夜之间被鲸吞蚕食,却束手无策。若真找不到银钱来抵债,只怕萧家祖上留给萧最也的老药铺也要被盘掉。

  临稽作为皇都,向来国泰民安,百姓淳朴老实,一时间如此多的奸诈小人趁火打劫,很难说不是得了什么权贵的授意。

  如今乔家的命运气数都依仗萧最也,火烧眉毛,老太君也跟着焦急。谁都明白是魏世子要和萧最也为难,故意把他往死里整,可知道又有什么用,干生气而束手无策。

  只要魏世子想,随便扣个帽子就能把萧最也下大狱,判个流放或斩首之刑,叫他身首异处。

  晋惕这是要所有人都知道,乔浅浅只能是他的女人,任何敢觊觎乔浅浅的都是自寻死路。萧最也既敬酒不吃吃罚酒,那么有的是手段对付他。

  邱济楚为帮萧最也抵账,变卖了不少家当。邱家的继父和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,见邱济楚给别人倒贴钱,便对他多番言语殴辱。邱济楚愤怒之下暂时在萧邸住下,与继父弟弟形同陌路,已好几日不曾回家了。

  事态俨然越演越烈,要债之人也越来越多。

  乔老太君以往极力主张与萧家合并,原是想沾沾萧最也的富贵光,没想到狐狸没捉到反惹一身骚,累得乔家满是倾颓之相。虽萧最也落到这般境地都是为了浅浅,但无可厚非的,乔家人对萧最也的态度还是不声不息地冷淡下来。

  唯有浅浅态度如常,总算没忘记萧最也这个表兄。每每疗伤的汤药都是她亲自送过来的,有时候下了学堂的课,她还会过来陪他说说话。窗明几净下,兄妹两人一卧一坐,鸟声唧唧,茶淡景浓,她持卷为他读书,他阖目细细听着,安详静谧,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。

  乔老太君不明白浅浅为何还要这么做,从前叫她吊着他,乃是因为萧最也年富力强,可以充当乔家的顶梁柱,现在还有什么意义。浅浅却仿佛自有她的道理。

  萧最也落魄前行走九州,颇结下不少至交好友,平日里一起呷酒玩乐,好不亲密。如今得罪了魏王府,这些至交好友却有多远走多远,纷纷都不见踪影。

  卧病在床数日,萧家家境日蹙,萧最也原本蒸蒸日上的事业,也如昨日黄花般凋零殆尽。说起来,只是因为他不肯受晋惕那两箱子金银珠宝罢了。

  那位在魏世子手下听差的昔日同窗顾时卿又找上了他。不同的是,这次顾时卿没带成箱成箱的礼物,也没客套寒暄,径直来到萧最也床榻之前,问他,“萧兄潦倒数日,可醒悟了么?”

  阴雨连绵,虽大白天,屋内却也昏暗。虽然昏暗,屋内一根蜡烛也没点。人在落难时,狼狈拮据,诸事惨淡,连点根小小的蜡烛也是奢侈。

  萧最也手中正持着成堆的典籍倚在长椅上,他右臂兀自未复,只得以左手执笔写字。顾时卿还以为他病急乱投医在翻账本找对策,没想到漆木桌上放的俨然是一本在报恩寺求回来的《菩提心经》。

  顾时卿暗呵了声,不愧是魏世子,整治得萧最也都开始求佛告祖宗了。

  “人贵在识时务。就像小弟那日说的,令妹能被世子爷看上,乃打着灯笼找不来的好事。咱们人微言轻,该认命得认命。”

  “实不相瞒,世子只使了三分手段。若你还要和世子爷犟,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苦楚等着。萧兄本前程正好,何苦为个女人自寻绝路。”

  顾时卿是奉命再次来游说萧最也的,说了连串的话,见后者临摹完菩提心经的最后一笔,“嗯,从前是我不识时务,辜负了世子的美意。我也是刚从舍妹口中得知,她原是与世子两情相悦的。”

  顾时卿听他退让,“你明白就好。”

  其实顾时卿认为,萧最也未必真是世子的情敌,那日他阻拦世子带走浅浅,有可能只是单纯的世兄保护世妹而已。听说萧最也已养了相好的在外面,不日就会成婚,应该对乔浅浅没什么逾矩心思。世子这般下狠手对付他,未免嫉妒心太强了些。

  萧最也续道:“不过我家也不会做卖妹之事的。我自可以撒手不管,但世子能不能娶得舍妹去,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。”

  顾时卿道:“那是自然。乔小姐对世子情根深种,两人是一对佳偶天成。世子还希望萧兄能往外地走走,随便去哪儿都好,留足够空间给世子和令妹,不要碍手碍脚。只要萧兄肯配合,那两箱子金银依旧是你的。”

  萧最也拾起方才浅浅落下的团扇,凉凉的扇骨握在手中,仿佛她身上甜美清新的少女之气还萦绕其上。

  他盯着扇面,眸色幽邃而冥黑,没带任何情绪地答允道,“好。”

  这当然是个没有其他答案的选择,晋惕既希望萧最也暂时离开,即便萧最也不肯,晋惕也有的是手段将他请出去。

  萧最也妥协了,顾时卿也总算完成使命,叮嘱:“世子给你三日的时间。”并留下一些疗骨断续的灵药。

  萧最也睨着那些药,叫人直接丢掉了。他翻回第一页菩提心经准备重新誊抄,杨钢忽进来,将手中小信交给他,低声道:“公子,刚才小人在酒楼办事,恰好遇上个富贵人家的仆人。对方自称德贵,见到小人甚是激动,点名道姓要把这个送给您。”

  拆开字条,里面是两行娟秀的小字,落款竟是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赵鸣琴小姐。

  萧最也忖度须臾,将字条重新卷起来,“人呢?”

  “小人不敢泄露公子的门第和姓名,没叫他们跟着,只和他们约定还在酒楼会面。”

  萧最也无心于赵鸣琴,便要回绝。杨钢道:“瞧那主仆俩的意思,见不到公子不会罢休,估计还会想别的法子窥探公子的姓名。”

  萧最也闻言微有不怿,望向窗外的日头:“好吧。让德贵告诉他家小姐,此时天色正明,男女不便相见。若是有意,戌时可以在老地方一叙。”

  杨钢迟疑:“公子手臂的伤没事吧?”

  萧最也表示无恙。

  杨钢遂将纸条带到酒楼,交予等候的德贵。原来赵鸣琴那日对萧最也一见倾心,念念不忘,派人多番查访他的下落都徒然无功,却偶在酒楼遇上杨钢,认出是萧最也的下属,这才递来邀请。

  她作为魏王府的贵客,与晋惕不睦,并不知道萧最也为晋惕所伤之事。

  戌时天色全黑,繁星在天清露沾衣,德贵奉他家小姐之命驾马车来约定处接萧最也,会面时见后者手臂竟裹有厚厚的纱布,不免大吃一惊。

  “公子何以伤得这般厉害?若有人敢欺辱公子,告诉我家小姐,小姐必定替您讨回公道。”

  萧最也上得马车,“小郎君误会了,没人伤我,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下来罢了。”

  德贵不好意思,“公子可千万别管小人叫‘郎君’,喊小人德贵就行。”

  说着催动马车,赵鸣琴盼萧最也若渴,叮嘱德贵接到萧最也后莫要耽搁,立马来湖边,她会在那里赁一艘客船等他。

  车厢颠簸,萧最也委婉道:“还是慢些罢,在下这手臂刚刚接好,骨头怕要颠错位了。”

  德贵抱歉,放缓速度。两人边行边攀谈起来,问德贵方几何,家中有无父母亲眷,平日有何嗜好等等……萧最也不似晋惕那般身份高贵,更像平凡人,有股与生俱来的亲和感,说话谈天毫无距离。德贵分心与他说话,马车便驾得更慢些。

  两人聊起了表姑娘,不难看出德贵对赵鸣琴多有爱慕之意,不过这爱慕恰如暗处不见光的蝼蚁,绝对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。

  “表姑娘欢喜的人是您,她本来要嫁世子,却与您相逢恨晚。”

  萧最也说:“表姑娘确实是极好的人,有缘相识幸何如之。”撇开自己,却又谈起德贵,“其实说来,小郎君的面相和表姑娘甚为相配,否则我第一面也不会误认为你二人是兄妹。”

  德贵听自己竟与敬若天神的赵小姐相配,怦然心动,没顾及身份,脱口问:“果真么?”

  萧最也点到为止,赞赏今夜月色甚好,没再深谈。德贵恍惚杂乱,本来平静的心绪生出几丝旖旎之意,但转念一想表姑娘是什么人,她要匹配的丈夫不是世子爷也是权贵豪奢,焉会把自己放在眼里……不禁又落寞挫败。

  夜风凉沁心脾,小桥流水,月色溶溶下白莲盛放,清芬阵阵,说不出的惬意怡人。水光被星星映得清亮,萧最也来到约定的湖边,身形隐没在树影之中。方自站定,两只笋尖似的柔荑便轻轻牵住他的衣襟,道:“你叫我好等。”

  赵鸣琴乃大家闺秀出身,理说是不会做出夜会外男这般荒唐事的。可她一来独身来临稽城,无父母亲眷管束,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本性释放出来,什么事都想尝试着去做做;再者她恼恨目中无人的晋惕,与其他男子暗通曲款,也存着报复晋惕的心思。

  她闻见萧最也身上丝丝入扣的男子气息,心意激荡,一双柔荑若风拂树叶般牵他的衣角,无意间碰触见几层糙粗之物。

  赵鸣琴微微讶然,这才借着月光看见,男子的手臂还固定着纱布和坚硬的桑树条。

  “你的手臂怎么了?”

  萧最也心思淡淡,奈何赵鸣琴还在追问个不停。女子口口声声说要为他报仇,其实还是想得知他的名字和府邸。萧最也无奈,只得把敷衍德贵的话又重复一遍。

  两人夜色幽会,女方又含着情,早已逾越单纯的友人关系。赵鸣琴娇语细细,身子靠他越来越近,朱唇也贴得越来越近,她纯澈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他。

  萧最也目光晦暗,这样清亮的眸子他似乎也在别处见过,彼时那人甜甜地叫自己哥哥,笑盈盈递上一碗汤药汁。他心念微动,完好的那只手臂忽然轻轻揽上赵鸣琴的腰,仿佛揽着的就是那人。

  赵鸣琴心脏抽跳,眼不错珠地仰视面前的男子,呼吸加重几分。她还未曾被任何男子吻过,颤抖着紧张地闭上眼皮……同时又饱受煎熬,羞愧交加,觉得自己委实浪.荡至极,辜负了父亲平日的教导。

  可等侯良久,那片温软的唇瓣也没有降临。

  伴随着失望,赵鸣琴缓缓睁开眼睛,见萧最也正定定站在她身前咫尺的地方,手已离开她的腰。他明明挨她如此之近,却不知为何给人以疏离之感,犹如远隔千山万水。那迷雾似的眼神,只像是在透过她遥望另一个人。

  赵鸣琴感到对方的三心二意,恼恨地擦擦双唇,羞赧欲死。萧最也在身后道:“对不住,不敢渡了病气给小姐。”

  赵鸣琴听他方才不亲自己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,脸色稍霁,嗔道:“那可不行,你须得赔偿我。”

  萧最也疑:“如何?”

  赵鸣琴漫无目的地寻思半晌,见他腰间一枚莲花形玉佩色泽润丽,极是好物,便道:“要么你把这件玉佩送我当信物,要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,两者必须选一个。”

  萧最也稍稍斟酌,还是解下了腰间玉佩。

  赵鸣琴嫣然,颠着玉佩在手,“公子莫不是微服私访的皇帝不成?宁愿把如斯贵重之物给我也不肯吐露姓名。”

  萧最也道:“我说了,赵小姐就敢信么?若我随意胡诌,小姐也分辨不出来。”

  赵鸣琴嗤,“你倒还挺为我着想的。”

  复又怜惜地瞧向他手臂,叹道:“你伤得太严重了,回去我叫府上的药师父开些接筋续骨的膏药来,保管药到病除。”

  萧最也哑然失笑,近来给他送药的人还真不少。

  赵鸣琴打量着他秀净的外形,估计他是个书呆子。读书人都研习四书五经,自然不可能会医术。自己若送良药给他,助他排忧解难,想必他对自己的好感也会大大增加。

  两人观赏着月色,时辰已过戌时。如今赵鸣琴寄住在魏王府,实不能归家太晚,只得握着莲花佩依依不舍地道别。

  问及下次见面是何时,萧最也告诉她:“我可能要出趟远门。”

  赵鸣琴好生落寞,“远门?何处?能不去么?”

  萧最也道,“怕不能。”

  赵鸣琴只得眼睁睁与他分别,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归来,他亦未能知晓。赵鸣琴遗憾不已,心头莫名浮上那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,可萧最也若真对她毫无情分,又为何漏夜与她相会呢?

  德贵仍把萧最也送到来时那个酒楼,赵鸣琴特意下马车送他,后者礼数周全地与她作别后,身影才消失在夜色中。

  赵鸣琴怅然若失,喃喃自语道:“他忽冷忽热,究竟是什么人,又打着什么企图呢……?”

  表姑娘有心事,德贵却也有心事。他方才被萧最也那番话搅得左右难安,赵鸣琴明艳的面庞就在眼前,却只可远观不能亵渎。

  细想萧最也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,他虽现在卑贱,难保将来不会飞黄腾达。他爱慕表姑娘乃是人之常情,不必觉得羞耻。

  回到魏王府,府上灯火通明,魏王爷和魏王妃还未就寝。

  赵鸣琴老远就听见凄厉的哭泣声,满屋子的血腥味,原来魏王妃刚刚杖毙了一个试图爬晋惕床的侍女。魏王府家教严,在晋惕娶正室之前,魏王妃不允许任何乱七-八糟的女人接近晋惕,此番算是杀一儆百了。

  晋惕伫立在旁边,冰块似的面容上尽是淡漠,对此惨状熟视无睹。赵鸣琴小心翼翼地踱进来,魏王妃连忙叫人将那血淋淋的侍女拖下去,言道叫她见笑了。

  赵鸣琴暗中啧啧,知魏王妃这是刻意做给她看的,企图叫她不退婚。不过为时晚矣,晋惕轻辱她,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,她对晋惕的心早就冷了。

  只是魏王妃如此严厉,连从小服侍晋惕到大的侍女都能杖毙,那么晋惕的那位心上人、乔家的小姐,恐怕更为王妃容不下。他日若晋惕想娶乔家美娇娘进门,定然少挨不了苦吃。

  她幸灾乐祸,对这场好戏持旁观态度。

  晋惕厌恶赵鸣琴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,不愿与她共处一室,便独自回书房办公文。

  书房,顾时卿正侯着,闻晋惕驾临,恭恭敬敬地低头拜见。

  晋惕冷淡睥睨顾时卿,抿着杯中茶,“叫你办的事,都办妥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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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载自公众号:小西看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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