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寒日,我在大街上,用一块玉佩买到的怀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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买到怀鸯是在大街上,小寒日,她最喜欢的成衣铺前。

管家薛伯抱着她从店里出来,上马车时见路边有人卖小狗,觉得很有意思,问她要不要一只。

“好呀,”她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向外看,亮堂堂的黑眼睛,指着摊子上做工的小孩,“我要这一只。”

薛伯笑她,“欸,县主,这可要不得。”

但摊主倒也肯卖,说,是遭家难的门户里独留的孩子,自己看他可怜,收在家里给个活路。可岁末开销大,哪里还得养个孩子!这大冬天的,您大慈悲,收回去做个家丁罢。

“几多钱?”薛伯问。

“齐全孩子,爷,您好眼光,赏个几两钱罢。”

摊主怕他嫌贵,扯着小孩胳膊,又掰开他的嘴,给他们看,“这硬邦邦的骨头,能做活,这牙口!”

“怎么办,是县主挑中的,您来付钱,好不好,”薛伯逗她说,“主儿,可带着碎银钱?”

她歪歪头看看薛伯,从身上摸了块玉佩。

“我没有碎银在身上呀,”她软言软语地说,“这个好不好?”

一眼知贵重的东西,摊主不敢收,“哪里值这个钱。”

“拿着吧,”她把小脸靠在薛伯肩膀上,薛伯微微屈身,方便她将玉佩递给摊主,“你收留他,救人一命也值千金呀。”

到家时,父亲郑国公正坐在大堂赏雪喝茶,见她回来,起身从薛伯手上抱过她,捏捏小孩的脸,亲亲热热地问,“我们襄襄今日高不高兴?可得着什么好东西了?”

“高兴呀,街道上热热闹闹的,挂满了又大又漂亮的走马灯。”小姑娘在父亲怀里,小脸贴着爹爹的脸,掰着指头给他数点,今日买了什么衣料,多少香膏,多么精巧的钗环。

还有一个洗净拾掇之后眉眼十分动人的小仆人。

小姑娘每点数一样,郑国公就要仔细地端详一下,再赞扬她一句,“我家襄襄会买东西啦,买得真好。”

(2)

他留在了她的院子里,管事的为他取名字,正巧望见桌上碟中放着十九粒莲子,莲子怜子,念起来他家门可怜,便唤他十九。

再带他去见她,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坐在窗边望着他笑一笑,“往后,你就称我为小姐吧。”

他看着她的笑颜,她背后的窗外,开着满满一树梅花。

小姐正是需要玩伴的年纪,很亲近他,大概因为他们岁数相近,小姐又是院子里唯一的主人,合明公主与郑国公的独女。

小姑娘最爱拉着他在花园里跑,侍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,紧张得不停吸气,“县主、县主”地叫,怕她摔倒又怕花枝划伤她。

她倒什么也不怕,摸池塘底的石头,荡绳索叮当响的木秋千,遇见心爱的花就要折,开在最高处的也不肯放过,将各样的花朵插在他头发上,再拉他回房间,替他梳头发,拿出自己的衣裙首饰去打扮他。

小姐很喜欢替他梳头发,说他头发长长的,软软的,他又生得好漂亮,抱着他像抱心爱的娃娃,在他耳边夸赞,“你就像晚香玉一样。”

再大一些,小姐开始念书,他又成了她的伴读,替她磨墨,备纸笔。

小姐很聪明,几乎算过目不忘,白天学过什么,晚上郑国公或是合明公主问起她,她可将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。

“何至此!”夫妇俩担心她是害怕他们责备她而用功过度,“襄襄,且按自己喜欢学着就是,爹爹与娘亲又不盼望你成文学家。”

他倒觉得小姐学得轻松过度,课上夫子抽她背书,方学过的文章她便可以畅畅快快地背下来。夫子闭着眼睛听她背诵,轻轻点头。她一边背,悄悄学夫子的模样,点头晃脑,做出滑稽表情,冲站在一旁的他眨眨眼睛。

他看着,忍不住轻轻一笑。

夫子听见动静,也不睁眼,喊一声她的名字,“郑檀因!”把小姑娘吓一跳,快快端正坐好,老老实实地继续背下去。

散学后她被夫子罚抄,又怪是他的错,说,若不是你偏偏忍不住笑,夫子怎么会察觉呢?

他没法反驳,只好学着她的笔迹,将课业替她抄了。夫子明察秋毫,他不能马虎,硬是练出手一模一样的字。

她趴在桌边上看他抄书,一边催促,“写漂亮一点呀,写快一点呀,我们到花园里去呀。”

郑国公府园林众多,又大,她要放风筝,要骑马都好,她御马不快但是很稳,射艺也颇有天赋。他也喜欢花园,最喜欢的却是和她一起打了灯笼在草地上走,夜里有萤火虫,早晨草叶上都是露,小姐提着裙摆怕沾湿,一手拉着他的衣袖。

但小姐若要爬树爬架子,这样又高又滑的地方,他会很紧张,怕她摸到树干上有虫子一整天都不高兴,更怕她出意外。

他在下面仰头看她,太阳在她身后像一朵发光的云,亮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
他千叮万嘱,小姐,十九站在这里接着你,若摔下来便记得尽量靠着奴,好不好?

她不高兴,撇撇嘴,“你怎么就笃定我要掉下来呢?”

他拿什么话和小姐辩驳呢?只好又赔罪,“小姐喜欢什么花,奴替你采来吧,何劳烦小姐动手呢?”

“好吧,”小姐想一想,真心实意地选择大度,“原谅你。”

花是他摘来的,又用来插在他头上,小姐玩够了什么也不管,任他顶着满头的玉兰蔷薇芍药,走到哪里别人都笑,“好香呀。”

他脸红,又舍不得就这样将花丢弃,便要来一只花觚摆在寝房床前柜上,盛上清水,一朵一朵将花插在里面,满屋香气像甜糖梦。

(3)

小姐书读得愈来愈多,愈发不喜欢十九这个名字。

“十九!”小姐说,“这像什么话?像鹦鹉的名字,小狗的名字,就是不像你的名字。”

小姐说,要替他想一个新名字。想来想去,用早茶时在想,夫子为她授课时也在想,亏得她走神成这样竟也能将书背下来。

夫子惊讶她今日这样乖巧,破例没有多留课业,且私下和郑国公夸赞说,县主长大了,性子越发沉静了。

夫子走后,他为她收拾着书本,她忽然高兴地拉着他的胳膊,要她坐在身边。

“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呀,”她铺开纸,蘸好笔,一笔一划地写,“你看,我叫你’怀鸯’,怎么样?”

“怀鸯,”她叫他,“以后就这样叫你啦,我叫你的时候,你要应我。”

“怀鸯。”

“嗯,小姐,怀鸯在这里。”

(4)

小姐十三岁,好为人师。

近来爱上了游船,古琴,也还是骑马射箭。耳目灵明,射艺拔群,曾在随陛下秋狩时一箭将躲藏在密林之中的刺客射了个对穿,再连发三箭,将潜伏于河流、草垛、花圃的同伙一网打尽,箭箭直穿喉咙。护驾有功,受封嶺成郡主。

但从此,小姐便不太爱在花园里胡跑了,冬天说太冷,夏天嫌太热,春天还有虫子,她现在越发讨厌虫子了。

小姐聪慧,勤学,但平日多余用脑的地方一点脑筋都不爱动,因而不喜欢下棋。棋艺很烂,棋品也不好,郑国公都说没见过这样下棋的,棋子当石头子玩,扔哪下哪,这样不好。

“有什么不好的,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。”小姐说,“与我下几盘烂棋,也算开阔眼界了。”

故而,郑国公没有棋友时,不会找她,宁愿带着怀鸯,日久岁深,怀鸯棋艺大有长进,日益精湛。

总体来说,小姐喜静,闲暇时间总读书,什么书都看,天文地理古法医鉴,夫子再添了三个,为她授课时间也长了许多,却也难跟随她蓬勃生长的心。

怀鸯每日四处帮她寻书购典,买进一本就读完一本,买进一箱就读完一箱。小姐的书房比她父亲的还要大上两倍。

她会教他,读完一本若是很喜欢,就要他也读,一章一章地带他。小姐的读物涉猎广泛而艰深,犄角旮旯,如此以往,以至于时常小姐说的话,也只有他才能够明白。

遇到艰涩的东西,他请教她,“小姐,这里——”

她看他一眼,把手上的书放下,他就很恭敬地低下头,改口,“老师,此处学生有惑——”


郑国公与合明公主对此觉得很有意思,夸赞他为忠仆。

他是小姐的忠仆,对她心悦诚服的学生。小姐写字的时候他守在旁边,看着她的侧脸和低着头的那一点点认真,会觉得内心很平静,可以看很久,也不会觉得枯燥。

她写完字,他就端水来为她洗手,把小拇指上的墨痕洗去,再拿热毛巾替她慢慢擦拭干净。

“怀鸯。”她轻轻叫他的名字。

他正握着她的手,柔软的手心,抬头的时候撞进她的眼睛,灯下像是夏天太阳下的琥珀水面,她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“你在想什么呢?怀鸯。”

他骤然红了耳朵,松开手,毛巾放进水盆里湿湿地一声响,他在想什么呢?

第二天小姐又叫人端了花来,拿出釵环首饰,要他坐在梳妆镜前,玩他们的梳妆游戏。

她解开他的束发,站他身后越过他弯腰在桌面拾梳子,温暖又香的气息一下子包裹他又离他远去,她拢拢他的头发,手指擦过他的耳朵。

轻轻的擦触而已,她甚至都没有察觉。

他却像触电,醍醐灌顶,几乎是从方凳上跳起来。

他站在那里,显得很狼狈,小姐拿着梳子,有些困惑地看着他。

屋子里静得像针,他得说些什么。说些什么?

“小姐,”他几乎是期期艾艾地寻找理由,“小姐,这,于礼不合。”

“于礼不合?”小姐反问一下,并没明白他的意思,“坐下,怀鸯。”

“小姐,男女有别,”他颠三倒四地,“尊卑有序,且——”

“你的礼都是我教你的,什么时候教了你这些?”小姐有些生气了,“坐下,怀鸯。”

“不可以,小姐。”他艰难地重复,“不行。”

小姐看着他,面容松动一下,第一次被他拒绝,眼睛敛风敛水,几乎像哭,又显得气恼,“你不想要再和我玩吗?怀鸯。”

他难道还能说不?

“小姐——”

“你觉得我待你逾矩了?”郑檀因看着他的脸,倒是比他更先平静下来,“你不喜欢。”

“那你出去,”小姐坐在方凳上,背对他别过脸去,将梳子递给一边的侍女,“你出去,我不需要你了。”

(5)

其实她望着他,眼泪要掉下来的时候,他就后悔了。

走出门后更生自己的气,他应该解释一下,至少说几句什么。可他能说什么?他的心思他自己都不敢去想。

夜晚很安静,床头的花觚里还插着上一次的两枝黄芍药,像两圆月亮。他在花瓣上撒了点水,希望它们开得更久,花的香气从前让他安眠,现在却叫他整整一晚没有睡着。

到第二天大早,他收拾好准备出门,那时还想着见到小姐该怎么叫她消气,却被走进门的管家拦住。

薛伯告诉他,快收拾行李吧,他被调离了小姐的院子,要被送出府去。

听到消息的那刻他堪称心惊肉跳。或许是他脸色太苍白,薛伯连声宽慰了他好几句,告诉他,不过是远差,并非是从此不再回来了。

“只是国公希望为郡主院中再填些亲卫,你是多年来与郡主最为亲厚,天资也最好,国公指望将你一身好本领再练得精尖,将来守在郡主身边,也叫人安心。”

进修两年。

两年间里他长高许多,郑国公从前常说他身上有股晚香玉的气质,面容像个姑娘。

如今依旧像晚香玉,面容洁白,沉默高挑,睫毛长长的能在脸上垂着一翦青影,但是已然不再像姑娘了。

两年的离别,他们从未通讯,只在一年苦寒,闹雪灾,小姐曾托人给他送了两床厚被子与一盒冻疮膏。他收到后,请求送件人再将自己猎中的两张品相极美的银狐皮送给了小姐。

他的身法精进不少,训场的教导对他赞叹有加,问他说,要不要向郑国公请意,留在这里呢?

他婉拒了教导的好意,说,恐怕会辜负了国公的期望,且原本就是带着目的来到这里,如今修得圆满,于情于理,也应当回去。

教导笑说,国公府向来惜才,问一问,或许有好运。

他谢绝再三,事实上,他简直惧怕他们真会这样做,万一呢?万一小姐真的答应叫他留在家门之外,他该怎么办?

夜里,他握着小姐给她的冻疮膏反复摩挲细看。

瓷瓶从冰凉到温热的触感使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根本不是小姐需要他,而是他离不开小姐。小姐一松手,还可以买到千万条小狗,一模一样,甚至更好的,但,他只有一个主人。

(6)

坐在回程的马车上,离国公府越近他就越紧张,有时想到什么,笑一下,更多的时候是在胡思乱想,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。

我很想念,很想念你。

到国公府时已经是深夜,第二天是上巳节,小姐待下人宽厚,每逢佳节,钱与物件赏赐几乎是别院的两倍,掌事的姑姑一早就来院里分发了。

人人都有礼盒,他没有,赏银倒是比旁人多。

进屋时小姐方起床,洗漱过,婢女正替她梳头发,他站在一边,只能看见她一半的脸,还有铜镜里她的样子,影影绰绰的。

她长高了,整个人像叮咚泉上未消融的雪,冽冽的白,还没有睡醒,十指贴在脸颊上揉,指隙间疏漏出她小小的脸,风一吹就要落花瓣的蔷薇色。

“快梳呀,梳得漂亮一些,”她低声催促婢女,“还得进宫去见皇帝舅舅与外祖母,迟了母亲又要急。”

“知道了,郡主,”婢女笑说,“郡主梳什么发式,陛下与太后都直夸呢。”

“母亲总说是因我不爱到皇宫里走动,与祖母见得太少,哪里的话!去得再勤,舅舅也会说,’襄襄,这可许久未见了’。”

婢女笑。

她将手从脸上放下来,注意到他。

“你看我干什么?”她有点气恼似的。

“小姐。”他低下头去。

“怎么不说话,”她小声抱怨说,“在那干巴巴站着,神出鬼没的。”

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她咬着字说,“也不知禀报,你在外两年,怕是早把我教你的礼数忘了。”

“昨日到的,已经太晚,只怕惊扰小姐,”他说,“卑职不敢忘——”

“不敢什么?”小姐哼一声,“我看是早忘了,抛得九霄云外。”

“卑职不敢,片刻不敢忘小姐——”他的脸骤然红起来,红到耳朵,后颈,喉咙,颠三倒四,“小姐的……所教的,礼数。”

她在这句话里转过头看了他一眼,又回过脸去,小声嘟囔了几句。

“你和我生气了?”她问,“上巳节没有准备你的东西,我以为你到五月才回来呢,不过,都是普通物件,你大概也不想要。”

“叫姑姑再多给你一份钱吧,”她的头发梳好了,对着镜子左右照照,一边和他说,“今日你好好休息,拿着钱,自己去买好吃的。”

婢女端来了簪花,她低头挑拣了枝紫蓝的芍药,他走过去,帮她簪在发髻上。

她对镜瞧了瞧,很满意。

“好啦,”她起身对婢女说,“我们走吧。”

“小姐——”他站在她身后,不可抑制地开口,轻轻拉住她的衣角。

小姐回头看他。

“卑职,”他的脸上绯红没有褪去,微微侧头,别开眼,避开她的目光,指尖攥得发紧,“卑职,很想,要。”

小姐看着他,像没有明白。

“很想要,小姐的赏赐。”他终于鼓起勇气,抬起眼睛,正视她,一泛的浅红色,“小姐,礼物,也给我一份,好不好。”

她注视他一瞬,没有说话。

室内安静如水,春潮,一浪漫着一浪,让他手指冰凉。

“我,可以不要赏钱。”他笨拙地补充。

“怀鸯。”她却突然笑,神色软下来,好像这一秒才看见他,这一秒,才是久别重逢的第一秒钟。

“嗯?”

“才发现,你已经比我高出了许多,”她握住了他牵她衣袖的手,低头展开看了看,笑吟吟地,轻声细语,“你的手没有生冻疮,真好,去年天气很冷,我一直很担心你。”

(7)

四月中旬,郑国公府设宴。

小姐前几日连赴了三场宴会,上前日姑母邀她赏花,却是想为自家表侄牵线,将釆州王氏长公子王淑介绍给她。王公子为人还算端正,并非孟浪之辈,可浑身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莽气,说话做事,自带一股狂傲。

小姐回来后便不大高兴,“姑母说王淑是王氏未来的主人,王氏若要轮到这样的人掌舵,那才是气数尽了。”

他在一边为小姐沏茶,便也被抓着问意见。

他垂眸回答,小姐不认同的人,怀鸯也不喜欢。

小姐却更气,“若是我认同了,你便欢欢喜喜地答应了?”

再到今日又是宴会,小姐怎么也不愿意去了,

睡到接近巳时才起来。郑国公夫妇俩也同意她躲清闲,对外只称她染了风寒,需要静卧。

她在榻上翻看了会儿琴谱才肯去洗漱,用过早茶后,说要教他弹琴,教了一阵又觉得没意思。

“夏天热得人精神也不好,所以我不喜欢夏天。”她抱怨说,“怀鸯,来帮我梳头,挽起来,这样披散着,更不爽快。”

他拿着白玉梳坐在她身边,婢女端来冰过的甜米酒,说,“昨日新买了几只画眉,在花廊里养着,郡主去看看花鸟,如何?”

“鸟有什么好看的?”她恹恹地。

下午,小姐兴致才好一些,叫他带了上午余下的甜米酒与些茶果子,到柳园湖泊去泛舟。

她喝了酒,卧在他膝上小憩,船上一股甜香气,白光水影,他替她掩了伞,为她削着一枝柳条簪。

起风了,船轻轻晃动,风吹动荷叶一直响,小姐才醒过来,拢在伞下,惺忪地靠着他。

伞上花样的影子落在她脸上,暗灰色,显得她整个人静谧而柔软。

“这会儿太阳不大了,把伞收了吧。”小姐说。

他低低应允一声,替她拢了拢睡散的头发,将伞拿起来。

荷叶染染的碧色,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,小姐露在天空下,一身浅粉的裙子,她是唯一的那朵荷花

有几只白鹤在湖边掠着水面而过。

岸上有人踏风而来,像迷路的人跟寻鹤鸣,看见他们的时候,微微一怔,又笑。

“久闻郑国公府嶺成郡主芳名,早想求得一见,”那人站在水岸,光是站着就像一株水仙,秀颀而清,对小姐微笑,“却不想,主人恰染了风寒。”

他坐在小姐身边,下意识将小姐挡在身后,伸手去握配刀。

小姐摸摸他的肩膀,示意他无事。

“公子醉了,”她微微笑,平静地说,“若是要回溪园宴会,应在垂花门见芭蕉处向左走。”

(8)

回去的路上已经接近黄昏,花草蕴蕴地香着,小姐不愿走路,照例要他背。

路过香樟园,大片的虞美人,蔷薇花架。

他一路无言,不知道应该说什么。

“怎么不说话呀,”小姐有些困,头靠在他颈肩,“怎么了?”

“小姐,”他说,“下回宴会可不要四处走动了,府内忙碌的时候,人也杂多。”

“你说那个人呀,”小姐想一想,“今日爹爹办的是诗酒宴,他大概是爹爹的文友,或是学生。”

“若是遇见歹人了,可如何是好?”

“瞧着倒不像,”小姐笑,“再说,他若有什么歹心,你将他吊在树上打一顿,赶出去就是了,怕什么呢?”

他也笑,笑过后并没有更轻松。那个站在那就像一株水仙的年轻人,那人看向小姐的眼神,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。

他在担心,很担心,有人会突然像这样闯进来,闯进这个尽是荷叶,水色,夏天甜酒气息的琅嬛福地,然后,就像话本里的神仙眷侣,门当户对,一见如故。

那时,他所能做的,唯独不过见证,见证不属于他的美丽故事发生。

到院中,他屈身让小姐下来,小姐搂着他的脖颈,一直笑。

他半跪在地上,仰视她的面孔,不明就里的温顺。

她低垂眼眸,面孔光明又温暖,从他的头发上,取下一朵蔷薇。

“怀鸯,你在思索着什么呢,”她笑眯眯地,用蔷薇点点他的眉心,“世上竟有这样迟钝的人,为你戴了一路花,可你竟毫无察觉。”

(9)

再次见面在两周后,在郑国公的书阁廊边的苦楝树下。

她原本要找父亲寻书,可郑国公却在屋内同宾客会面。怀鸯到街上为她去买莲蓬糕,不在府内,小姐百无聊赖,靠在廊椅上,伸团扇去够一团浅紫色的苦楝花,有人走过来,帮她把枝条拉得很低。

那人等她摘下花才松开手,花枝升上去,日影流光,他的脸在花枝下像山水画,是上一次在水岸边的那个人。

门打开,郑国公在屋内对她微笑,说,“襄襄,这样大的日头也不嫌热?快进来,喝口茶水。”

郑国公又看向她身边,“裴翾,可就待你来!今日可叫人好等,可得赔礼几幅画,叫我们开开眼。”

郑国公爱女儿爱到连谦虚都不肯,向人说起她,从不以“小女”相称。今天也一样,郑国公对裴翾介绍她,说,“这是我心爱的女儿檀因,我的掌上明珠。”

裴翾是郑国公好友崔迁的学生,进士出身,前两年在啟州做万年尉,又任弘文馆学士,文词俊拔,写得一手极美的字,被宰相赏识,前月回京,迁侍御史。

裴翾对她微笑,香草美人,一株水仙。

怀鸯买完糕点回来,站在书阁下,所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。

高楼露台上,他们像一对璧人,连珠合璧,他在高楼下,可听见琵笆细语,却听不见他们在说着什么。

夜里,小姐坐在榻上翻看着一本茶谱,一面吃他买回的莲蓬糕。

他站得离她很近,将莲蓬糕切得很小一块,分在碟子里,让她每一口能吃得恰到好处而不至于弄污嘴唇。

“怀鸯,”小姐拉他的衣袖,眉眼弯弯地,“过来。”

他顺从地对他屈膝俯身。

“啊——”小姐笑眯眯地,将一块莲蓬糕递到他嘴唇边,轻轻抵着喂他吃下去,“好不好吃?我喜欢这家莲蓬糕,不会甜得过分。”

“……很好吃。”他看着她的脸,好一会儿才能回答,不自觉地去贴近她的手,“小姐。”

“怎么了,”小姐有些惊讶,柔声细语地,顺着他将手贴在他的脸颊,“是不是白天里日头太毒,叫你不舒服?”

“不是,”他摇摇头,破天荒地去伸手,覆盖住她停留在自己脸颊的手。他握着那只手,想说,小姐,像我这样的人,最后说的确是,“小姐,莲蓬糕,是很便宜的东西,廉价到这个地步,也很喜欢吗?”

“喜欢呀,它的味道亲切又自然,”小姐笑,“怀鸯,怎么日日忧心得这样多?和价格又有什么关系呢,不会因为身价而远离你的东西,这不是很好吗?”

(10)

大暑,小姐与郑国公玩猜谜游戏,很难得地输了,要抄五十首诗。

小姐与父亲撒娇,老父亲面对女儿根本没有办法,把五十减到了四十。

“可不许耍赖,”郑国公扶额说,“襄襄,若是爹爹输了也要赖皮,你可会肯答应?”

“若是爹爹输了,”小姐抱着他的胳膊,“襄襄一首也舍不得父亲抄的。”

郑国公被女儿哄得大乐,将四十首又减到三十,再不肯少了。

“襄襄,”郑国公笑着摇摇头,伸手轻轻弹弹她的额头,“次次都说得好听,从前哪里肯少过一首!”

小姐捂着额头,眼泪花花看着父亲出门,又看向一边的怀鸯,眨眨眼睛。

他点点头,刚想走过去,拿起笔。

“怀鸯,走,随我出去,”郑国公回头,招招手,“不然,这三十首怕要尽出自你的手笔了。”

他有些不放心地看看她,没有动。小姐撇撇嘴,对他摆摆手。

他陪伴郑国公出府,到嘉敏王府拜访,到午后方回来,正见合明公主与小姐在房内闲谈,公主坐在桌边,观赏一把扇子。

“可回来了,裴大人来拜访,为你送画来,却错过了,”公主对他们笑,“幸好襄襄在家,不然,太失礼。”

“裴大人为襄襄写了扇子,瞧瞧这字,实在美极了,”公主笑说,“真叫人喜欢,形正骨清的,字如其人。”

“是啊,”郑国公走过去,站桌边观摩,赞叹不已,“裴翾是个很有才气的孩子,识博学广,崔迁的得意门生。他的老师对他可算期待颇高,说他青蓝冰水,前程无量。”

“崔迁是个傲慢惯的,也肯说这些?”公主将手中扇子还给小姐,“想来是不错的,怎么才做到六品官。”

“可怜孩子,出身不好,”郑国公叹息,“换别人,早高升上去。”

“怎么会,”公主有些吃惊,“家中几品?”

“白衣出身,也罢了,母亲挑担做些小生意,父亲却是个闹酒疯的赌鬼。”郑国公摇摇头,“不知他因此遭了多少罪,朝中谁肯放过这一点?可怜,父母债,怎么还得清,也摆不脱。”

“倒是生了个好孩子,清贵气的,”公主抚了抚眉,又笑,“原还打算将他说给我们襄襄,可惜。”

“你眼光毒辣,挑中的都是好的。”郑国公也笑,“要说,使也使得,品级门第都是次要的,只要襄襄喜欢。”

“品级门第,”公主摇摇头,“我倒不看重,襄襄嫁谁不算下嫁?巴不得入赘,留在身边才好。只是这样的人家,不清不楚的,谁知未来将生什么祸患?平白败坏了自家的名声。”

“襄襄,”郑国公略一思索,“你怎么想呢?”

他在一旁,随他们的对话看向她的脸。

他们一句一句的谈天像抛着他的心,让他空空地发痛,沉默之中,心跳震耳欲聋,几乎不能听辨,无法细思。

小姐一直在看手里的扇子,这会儿才放下来,环顾屋内,轻轻笑起来。

“怎么说起这些,倒自寻烦恼,”她睁大眼睛,笑吟吟的体谅语气,很轻松地说,“裴翾,他可什么也没有说过呀,何必自作多情?他与我说了,我再考量罢。”

夜里,小姐沐浴过,坐在榻边闲翻书,婢女替她擦着头发。

经白日这样一打岔,郑国公全然忘记还有赌约的三十诗歌。他在桌边将小姐的诗抄一张张清点,整理起来,小姐说,下一次再做赌注兴许还能再用上。

二十九张。

“小姐?”他看向她。

“哦?”她看一眼,回答说,“裴翾今日过来,恰巧见我在写字,便要了一张去,作为交换,将扇子提字予我。”

“你瞧瞧,”她笑,将随手放在榻上的扇子展给他看,“倒是我占了便宜,太清气的书笔。”

他不想看,将诗抄摞着,叠放在桌上,走到她身边去,对她俯身,蹲在她的膝边,一言不发。

“怎么了?”小姐摸摸他的头,笑,“像小孩子一样。”

他顺着小姐的动作,将额抵在她的膝上,她没有将手缩回去,她不排斥他这样做,他的心缩起来,又膨胀,胀痛,如此反复,想说什么,可是话到嘴边,又说不出口,变成一声叹气。

“小姐,”他语言不动声色地,可是声音闷着,闷闷不乐,“卑职倒是觉得,小姐的书法,要好于他人千百。”

“有那么好?”小姐笑,“怀鸯,你哄着我。”

“怀鸯对小姐,永无虚言,”他抬头看她,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的眼睛,“小姐,举世无双,无人可相比拟。”

(11)

小姐的时辰在七夕的三天后。

他从四月初就开始准备,但一直没有合适的,想要为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送出满意的礼物,很难。

后来在湖面泛舟,她在他膝上卧着小憩,他替她掩着伞,望见绿意盎然的柳林,曾信手为她削过一支简朴的柳簪,小姐十分喜欢,接连戴过几次。

他便想到,不如选个漂亮的木头,泛香气的紫檀,或辟邪驱病的雷击木,再做一个精巧些的送她。

观中道人告诉他雷击木以枣木最佳,他在山中找了很久,一直到五月底,才找到合乎心意的木料。白天他守在小姐身边做事,晚间为她守夜或是休憩的空余,便画样,打磨,细雕,常常发觉时已经天色微明,他将东西仔细收好,再去她的面前,对她不动声色地微笑,提防不要被她察觉。

“怀鸯,”小姐狐疑地问他,“你怎么瞧着有些疲倦,休息得不好吗?”

确定所要雕刻的花样就花费了接近一周,紧赶慢赶,随她的生日而近,木料中的世界渐渐显现,光洁,柔软,到六月底大致成型。

夜里,烛火黑洞洞地燃烧着,他拿着簪子左瞧右看,雕磨之后再雕磨,日复一日。

木质的微光在夜晚中显得很浅,微弱,像他日益增长的自我怀疑,以及流失于夜色的勇气。

他躺在榻上,拿着簪子对着帐顶看,月亮从窗外照着他的脸,手指,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洁白,木簪的颜色在他手心,显得很冷。

他侧头从窗外看,月亮宁静地悬于皓空,他想到她桌面上随意撒落的夜明珠,镶宝石的细丝金冠,青如浓夏的翡翠。

他忽然明白他的礼物缺少着什么了,缺少,价值。

木头永远是木头,雷击,雕刻,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质,它没有水玉的清澈,珍珠的莹润。

“枣木簪是我的心意,”他握着簪子,将手遮挡在眼前,闭上眼睛,“可是,我的心意,并不能让它变得比黄金更珍贵。”

于是小姐生日,他送的黄金。

是店里买的样式,镂花镶青金石。他在街上挑了很久,小姐生日的前一天才确定好,白天里宾客盈门,他一直没有机会送给她,夜宴开始前的空档,小姐回房整理仪容,他才寻到时机送到小姐手中。

小姐正梳着头发,收到时倒也很欣喜,拿着在头上对着镜子比了比,向他道谢。

他微微笑,接过簪子想帮她收在盒子里,小姐突然拉住了他的手,低头看了看。

“这是怎么了?”小姐皱眉头,“怎么弄了一手的伤?”

那是他做簪子时留下的,第一次做精细的木工活难免如此。

他的脸骤然红了,想要收回手,可小姐握着他,并不松开。

“这是,”他垂下眼眸,“擦伤——”

“说谎。”小姐示意婢女将灯端得近些,仔细看了看,“好在不红肿,看起来已经不大要紧了,还痛不痛?”

她温暖的吐息轻轻掠过他的手心。

“不痛的,小姐。”他有些慌乱,将手心背光,微微握起来,“大概是练武时,不慎而为。或是,做事时,而留下的。”

“这是锉刀的痕迹,”小姐说,松开手,抬头看他,“你日日在我身边,我怎么不记得何时叫你做过这些。”

他停顿一下,对上她的眼睛,“小姐——”

婢女轻轻地叩门,打断了他的坦白。

“前堂里陛下与太后都已经到来,宴会将要开始了,郡主,这边是否可以动身?”婢女恭声问。

小姐应了声,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湿帕子擦擦手,起身时看了一眼屋内,转头叮嘱他,“怀鸯,无要事,你且留在这里罢,将这一屋贺礼列个单子清拾起来,乱糟糟放在这,终不妥当。”

天水澄澈,窗外星星一颗一颗冷冷地浸着,夜宴的丝竹声漂浮,婢女们各有忙碌,室内灯火静静的。

想说的话似乎永远说不出口,他叹口气,着手整理贺礼。

桌上一个黄花梨木的匣子,他拿起来,预备登记在清单上,其中的纸笺堪堪滑落,他俯身拾起。

浅草绿的梅纹笺,异常秀逸的笔迹,“形正骨清”,是合明公主曾给出的评价。

上书,“向浅洲远渚,亭亭清绝。”

裴翾的礼物,一只如初夏之风柳荷塘,流水翠碧的翡翠镯。

他垂眸看它半晌,将礼盒合上,放下桌面,执笔欲在单子上记下,却拈着礼单,久久未动。

这样一只镯子,像沁着一整片的湖水,让他从心到执笔的指尖,顺着血液发紧地收缩,一道一道地冷。

小姐对金钱没有概念,但是他却很知道。这只镯子对她而言不算什么,却是一个六品官员两年的全部收入,裴翾买了这样一只镯子给她,只为了,给她做生日礼物。

小姐说,裴翾从没有对她告白过。可桌上的镯子在灯火下寂静的绿光,是连他都能感受到的心意,执火明仗,螳臂当车的付出。

这到底是生日礼物,还是借她时辰之口,才能迟到的七夕礼物?

“向浅洲远渚,亭亭清绝。”

(12)

夜宴持续很久,小姐直到亥时才回来。

她喝了酒,眼皮下一潋的浅粉色,吐气都是桂花的香,洗漱后坐在榻边,有些懵懵的,等他端解酒汤来。

外头又送了许多礼物进来,堆在房中,他照顾着小姐,婢女在一边收拾着。

“别的倒罢了,”她撑着头,摆摆手,示意婢女将桌上的长剑呈上来,“这是,舅舅的佩剑,说是御赐我斩奸除恶的尚方剑,见宝剑如见天子,到底意义不同。我不便佩刀,你与我同进同出,且随身带着。”

他应声,妥帖收下了,再想不免有些失笑,天底下竟有人的生辰礼物是先斩后奏的尚方剑,陛下对这唯一的外甥女看重而溺爱至此,只怕写成话本也不会有人肯信。

婢女端了汤来,他坐在她身边喂她喝了小半碗,小姐就怎么也不愿意喝了,抬抬手示意婢女将汤撤下去,靠在他肩颈。

酒后疲惫,她有些不稳,他伸手揽住她,轻抚她的背,温声细语地哄,“小姐,可好些了?要不要再吃些什么?或是早些歇下呢?”

小姐靠得更近,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,眼睛闭着,蹙蹙眉头,好一会儿才睁眼,回答他,“……不要。”

“好,不要,”他很耐心地说,替她拢了拢散在脸上的头发,“我们不吃,就在这坐一会儿,等小姐舒服一点,好不好?”

小姐在他怀里注视着他,一动不动的。

“怎么了?”他温声问。

“怀鸯,”她伸手摸摸他的下颚,突然笑,“你长大了。”

“嗯,长大了。”

“你的脸,真漂亮,像晚香玉一样,”她抚摸他的脸颊,“和从前不一样了。”

“怕是一样的,”他笑,“小姐从前也曾这样说。”

“是吗?”小姐微笑,歪歪头想了想,“晚香玉?”

“是的,晚香玉。”

“那,有没有谁告诉过你,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呢?”她稍稍坐起身子,微微笑,桂花气味的吐息温热地浮过他的脸,指尖触过他的眼角,“你有一双,阴凉的眼睛。”

“阴凉?”他笑,轻轻握住她的手。

她微笑着却没有回答,指尖停留在他眼角,就这么凝视他片刻。

他在她的目光之中,屏息静气,“小姐?”

“你的眼眶很热,心情不好吗?”她忽然低声问,指腹轻轻摩擦他的眼下,“是谁叫你伤了心?”

差一点点,差一点点她的吐息就要让他也醉在这个夏夜了,这句话随着月光,像水一样撒在他的脸上,叫他一瞬苍白。

他看着她的眼睛,沉默片刻,摇摇头,低头笑了笑。

“小姐大致已经酒醒了,”他松开手,扶她坐好,“恰有一件贺礼,因有笺注留言,怀鸯暂未收入库房,还待小姐过目。”

绡帐放着一半,月下如泻瀑,她靠在床栏边,散着头发,安安静静看着他从桌边取来东西。

他半蹲在她身边,递给她,宛如献祭,将别人的爱献给她,祭奠自己的一颗心。

他静静地看她接过,低头,认认真真看那张浅青色的梅纹笺,她的眉头,薄眼皮垂着,她的嘴唇如此的可爱。

她拈着笺纸,微微笑,放在膝上,从盒子里取出来那只手镯。

“哦,”她有些惊讶,对着月色看了看,“好漂亮的镯子,像初夏一样。”

“是的,”他听见自己说,干涸的,“美丽,而且很贵重。”

“嗯,”她仔细地对着光再瞧了瞧,笑,“倒是不贵,像是仔细加工过的,但做出这个成色,也难得。”

“赝品?卑职不知,”他有些吃惊,“且,裴大人会送这些给小姐吗?”

“裴翾不至于此,大概是被商贩欺骗,”她很温和地回答,“这个成色,能瞒过人也并不奇怪。”

“不过,骗到朝廷官员头上,未免太猖獗,明日你去查一查,我再去宫中与舅舅商告。”她将镯子放回木盒,递给他,“收起来吧,过几日恰裴府设宴,记得前月南藩国进贡来两株漂亮的红珊瑚,你从库房里找出来,拿它们回礼过去吧。”

小姐睡下后,他将贺礼端送到库房,将那只黄梨木盒放入架中。

月光落在匣面上,夜色之中像被露水深深润湿着,螺钿纹一片一片地开着花。

他最后再看一眼盒内,翡翠镯依旧涌着一片湖,他凝视良久,才将木盒闭上,为库房落锁。

钥匙落锁的声音在深夜清辉之中,显得又空又响,他抬头望见明月。

美丽的,遥远的月亮。

好冷,那只美丽的镯子背后的事实远比爱更让他觉得寒冷,像一个耳光。裴翾竭尽所能才可以送到她手上的礼物,是假的,他以为可以表达的心意,不过是奸商歹贩口中的笑话。

他以为,可以跨越的那道门,远远高于他的想像。

兔死狐悲的痛觉,从未如此清晰。

(13)

中秋。

小姐很早就用过夜饭,拉他到街上去逛。

秋香吹动,混着街边烟火气,清辉万里,桥下水路粼粼的一片。

她晚饭吃得少又早,现在见到路边什么小吃都想要尝一尝,又只是尝尝,剩下的都交给了他,他左提右拿,跟在她后面。

街边有人卖蜜烧鸭,很香。他手上已经拿不下,怕浪费,只肯要一小份,拿到手上果真很小份,几乎只有一口。

小姐低头咬一口,笑吟吟地,将剩下的半口递到他嘴边。

“小姐。”他叹气,认命地对她低头,就着她的手咬住,“已经吃不下了,还要买这个,小心又要觉得腻味。”

蜜汁与鸭肉的香气浓郁地在唇齿之间漾开。

“中秋的鸭子是团鸭,”她笑着拿帕子替他擦擦嘴角,“分吃团鸭就永不分离了,怎么可以不吃?”

他看着她的笑脸,一怔,脸迅速地红起来,从脖子根红到耳朵根,嗫嗫地想开口说什么,远处的鼓乐风箫声起,鱼龙舞,灯火骤亮。

小姐的脸在灯下显得洁净又亲切,眼睛也是亮晶晶的,看着他笑。

他叹口气,将右手的东西腾出来,终于向她伸手,牵起她,到河对岸去观灯舞。

京城的中秋灯舞想来应该很精彩,人群中欢声笑语不断,他却一点也没看进去,只觉得灯火飞舞好像幼时那些萤火虫的寂静夜,她靠得好近,她的手,又软又温暖。

小姐仰面对他说话,人群声音太大,听不清,他俯身在她脸边。

小姐凑近他,嘴唇软软凉凉的,吐息擦着他的耳朵,小小声的皱眉,“怀鸯,好吵。”

“那么,我们到酒楼上去?那里安静,也不拥挤。”他想了想,无限温顺地回答,“再过一会儿,就要放烟花了,在楼上瞧,视角也好。”

酒楼柜台边,裴翾正与人谈话,见到他们,对他们微笑,温温和和地拜礼,“见过嶺成郡主。”

佳节难逢,店里厢座紧张,只剩下一间,裴翾来得早,已经定下了。

“厢座位置高,可望见小半京都,月色不负人,”裴翾浅浅笑,“如若郡主不介意,便留下在此小酌一杯吧。”

小姐前去厢座,他留来下点酒与糕点,裴翾与店主谈话未完,店主像是有些为难,低声说“…令尊…”裴翾摇摇头,回答了一句什么,取出银袋,预备支付账单。

一张纸随裴翾的动作,堪堪飘落在他脚边。

他俯身去拾,再熟悉不过的字迹,小姐的字,那第三十张诗抄。

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

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

缺失的那一首,原来是《燕燕于飞》,一直被裴翾贴身带在身边。

裴翾也注意到这里,向他转过头,语气很谦和地道谢。

他攥着纸张,看着裴翾的眼睛,却并没有递还给过去。

裴翾微笑着伸手,语气一贯的恭敬谦和,再次对他道谢。

怀鸯一身深蓝,冽冽地立着,身如长剑,睫毛压着冷水一样的眼睛,灯下盯住他。

“裴大人,不愧曾就职弘文馆,学富五车。”他将东西递过去,纸页反着光,像一叶刀,“诗抄而已,却随时带在身上。”

“谬赞了,书生百无一用,”裴翾接过,微微垂眸,依旧浅笑,“诗抄而已,却是裴某的心爱之物。”

怀鸯一笑,转过身,将柜台上烫好的酒托端起来。

“既是心爱之物,裴大人,更当妥帖收纳,”他语气一顿,声音又轻又低,像只是玩笑,“毕竟,若他日被有心之人捡拾,不定能如今日奉还,怕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(14)

门推开,小姐正坐在窗边看风景,她一身粉蓝的裙子,月色在她身上落着一层雪,琵笆声浅浅地游动在室内。

他停顿一下,拾捡好心情,站在她的身边,为她斟酒。

“怎么去了这样久?”小姐回过头,指了指街道,“瞧,烟火都要开始了。”

“无事,”他笑着摇摇头,“守着他们将酒微微烫了烫,正是小姐喜欢的温度。”

“有劳你。”她笑,面向裴翾,“裴大人,恭喜,好才学,陛下读了你的文论,可都与我夸赞你有断识,做个司隶大夫也是使得的。”

“陛下有德,裴翾受之有愧,”裴翾朝她恭礼,“多谢郡主引荐。”

她轻轻颔首,只微笑。

夜色燃起烟火,星吹如雨,室内流光如坠湖底,忽明忽暗。

室内无声,没有人再说话。窗外开始奏歌,小姐偏过头看向街道,裴翾一直在饮茶,怀鸯看着烟火,目光随着光明下坠,又回落到小姐的脸上。

明暗闪烁,光在她身后拉出巨大的影子,她的睫毛垂着,像敛翅的鹤。

燕燕于飞。

厢房楼下突然争执声,夹杂店家试图安抚的赔礼,节庆喧闹,显得声音断断续续,原本听不出所以,但越来越大,越来越近,声音醉着。

“…我看你们谁敢……父债子还天经地义…他有什么躲的……”

“老爷…中秋佳节……楼上还有客人……我们做小生意,讨口饭吃……”

“滚开……你们敢拉扯我,明天我儿子砸了你们这酒楼…”

“……爷,您别……”

“混账!算什么东西?我儿……是吃皇粮的贵人,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!”

……

烟火在窗外开出极大极亮的花,室内通明,一瞬间又暗下去。

小姐听见动静,最初有些错愕,但只稍稍挑了挑眉,他低头为她斟酒,安抚性地对她摇摇头,示意无事。

小姐端着酒杯抿了抿,若有所思。

裴翾显然也注意到外面的动静,放下茶杯,滚烫的茶水不稳,倒撒了他满袖。

怀鸯看向他,见他脸色煞白,那张像是永远谦逊的脸在夜色之中白得发苦。裴翾只伸手覆盖住沾湿的地方,紧攥着,好像这样就不会显得更狼狈,可随着声音愈近,室内夜色越暗,他近乎显得惨淡。

怀鸯的目光沉下去,敛了敛眉,看向门外。

声音停在门外。

门被推开,夜色之中,楼道里的灯笼红得像烧伤。

店家慌慌张张在后,满脸是汗,几番去揽那人手臂,试图阻拦,却没能拦住。

“我的好儿子,”那人三步两步,几乎是谄媚地企图去搂裴翾的手臂,“可找到你了。”

店主在门边,为难地看着室内,欲开口。

小姐坐在窗边,只抬眼看他一眼,店家默默合上门退下。

裴翾站起身,不动声色地躲开那人的手。

“你又来做什么。”

那人也不恼,嘿嘿地笑,双手使劲地擦着,“我来看看我的儿子,中秋节,人团圆……”

“多少钱?”裴翾打断他。

“你怎么能这样揣测我?”那人装模作样地呵斥,“我是你父亲,人总该将情谊放在前面,我一辈子都义气,你幼时发烧,是我背你去找郎中……”
“不说是我父亲,我倒忘了,”裴翾重新坐下来,几乎是在冷笑了,那样一个永远谦逊微笑的人,“不要钱,那就出去。”

“我就是想来看看你……”那人犹豫一下,还是说,“一点点钱,一点点。”

“一两吗,”裴翾自嘲似地,“母亲为你,夜半想来我房中偷地契,只为一两钱吗?”

“一万,哦,七千株。”那人结巴一下,带出一点苦哭腔,“若节后还还不上,他们便要将我拖去街上打死了——”

“七千珠钱,要你一条命也不亏了,”裴翾冷笑一声,“我替你还过多少债?若当真生来欠你什么,给你的钱也早够买它几世了!”

“你总不能眼见自己的亲爹被人打死!”那人跳起来怪叫一声,一边在眯着眼睛在室内瞄来瞄去,“这天理何在?人伦何在——女菩萨——”

他突然转头看见小姐,谄笑一声。

室内极诡异地死寂一秒。

裴翾僵在那里,像是现在才想起还有人同在室内,他攥着打湿衣袖的手指握得更紧了,几乎发抖,很慢地面对他们转过身,抬起眼睛。

月光透过窗栏在他脸颊到脖颈打下一道道黑白纵横的影子,整个人高而淡色,只一抹。

“郡主,失礼了,”裴翾声音沙哑,“裴某家事,扰了郡主——”

小姐一直在垂眸摩挲着手中的酒杯,对室内一切宛若未闻,这会儿才抬起眼睛,微微笑。

那人望着这边,却面容一亮,趋步向她,抓救命稻草一样想去抓她的衣袖。

待续…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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